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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当代-2005年第1期-第2章

小说: 当代-2005年第1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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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喝过很多回姜汤了,每回都是他洗姜。他很愿意做这件事,因为他也想为妈妈做点什么。耳边总响着妈妈的咳嗽声,雪果就洗得很专心。妹妹在一边掺和,她突然就想起妹妹今天奇迹般能把话说成句了。他眼睛不住地盯着妹妹,想在妹妹的脸上看出点端倪。
  盯了半天,不但没盯出答案来,反倒把自己盯傻了。
  雪豆见他傻着,打了他一下,说,雪果哥。
  雪果醒来,刚才脑子里的全忘了。
  神女
  滋润后的喉咙有时会留给女人一分钟或两分钟的时间,让她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李作民要雪果把姜洗好,熬上,他说他去厂里弄完饭就回来。
  陈大懂和他侄子陈小路来了。陈小路哭丧着脸,陈大懂则是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两个人裹挟着一团冷气进来,李作民不禁打了个冷颤。陈小路说,我孩子没了。李作民一惊,孩子没了?陈大懂叹气说,跟那些一样,她媳妇把怀了七个月的孩子当屁放了。李作民也叹气,说,都那样,又能怎么办?李作民这样说,陈小路就哭开了。陈小路说,都说你能帮大家。李作民说,我怎么帮?陈大懂抢过去说,是这样的,大家的意思是,把你家雪豆拿到各家香案上,我们当神仙把她贡上两天……李作民急得打断陈大懂,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陈大懂说,你们家雪豆刚生下来就喊“完了”,要不是她这样喊,我们这庄上咋就再没别的孩子生下来?我们这庄上的女人咋就怀不上血胎,只怀气?
  李作民急得脸都红了,却不知道该对这两个人说什么。因为女人的咳嗽声不断地响起,陈大懂和陈小路就尽量把声音压着,虽然脸色不好看,但李作民也不好发作。
  雪果和雪豆洗完了姜,端过来给李作民。李作民才说,我女人都吐血了。陈大懂稍为和缓了一下脸色,说,其实我们是要把雪豆当神贡哩,我们想雪豆出生的时候能喊出那种话来,身上肯定附着神灵。我们想雪豆说那种话的时候是在下雪的时候,肯定只有在四周都下着雪的时候神才让雪豆变成一个神女。我们想趁这几天四周都下着雪,我们是要神灵附身的神女雪豆再跟我们说一次话,我们要她救我们哩。
  李作民觉得这样做有些荒唐,他很想笑一下,但他的笑刚从鼻子里出来,就在脸上变成几条干干的皱纹,在脸上扭了几下就算了。
  李作民说,那你们把雪豆带去吧。
  雪豆说,作民爸,我要吃饭。
  陈大懂说,不能吃饭的,吃过饭就不行的。
  李作民说,我们雪豆要是神,她妈也不会咳嗽得跟个碎石机一样了。
  陈小路把雪豆放到自家的香案上,要她盘腿坐下。雪豆不知道这是要她干什么,心里好奇,很听陈小路的话。来了很多看热闹的,好多是小孩,一些没上工的大人也来了。他们都不做声,只盯着雪豆看。大人们不说话,是他们自觉的。小孩不说话,是大人们不让他们说。雪豆看见雪朵了,她喊,雪朵。雪朵朝她眨眨眼,嘟一下嘴。雪豆又看见雪山了,她喊,雪山。雪山去看他爸,他爸陈大懂给他头上一巴掌,要他一边去。
  雪豆的两边插满了香火,雪豆要去摘香火棍,遭到了陈大懂的呵斥。陈大懂可能觉得这样对雪豆不好,又突然弄出一张笑脸来给雪豆看。雪豆已被两边的香火薰得直想流泪。她坐不住了,她想站起来。她觉得这样并不好玩。她朝着一大堆人中喊雪果。哥,她喊。你哥不在。雪山告诉她。雪山刚说完就挨了他爸一下,雪山就再不说了。雪豆想站起来,她想就是哥不在她也要站起来,她要回家去。但她的面前跪下了好多大人,陈小路两口子跪在前面,另外几个跪在后面。雪豆暂时不想起来了。她使劲抹着眼,想看清楚地上跪着的那些人正在做啥。却发现他们闭着眼,什么也不做。她想,这也没意思,还是起来吧,这烟都让我睁不开眼睛了。雪豆要收腿了,却收不动。她抬屁股,也抬不动。她像是给钉在香案上了。她不相信自己给钉香案上了。她屁股上又没钉子,坐的时候也是她自己坐的,并没有人拿钉子钉她呀。她想可能是她的腿睡着了。她把腿打了几下,她对腿说,我要起来了,你不能睡着了。但腿还是不醒。她又打屁股,她想,你腿要睡是吧?我让屁股起来了,看你们还睡。但屁股也不听她的。他们都不知道她的眼睛睁不开了,不知道她好难受啊。雪豆哭起来了。先是轻轻的,后来就大声嚎。但不管她怎样嚎,跪着的人还是跪着,闭着的眼还是闭着。没有跪下的,是那些孩子,但他们又不敢去管她。雪豆就只有不停地哭了。
  桥溪庄
  后来,雪豆意识到她的作民爸和哥都不在,她哭也没用,也就不哭了。哭是很累人的活儿,一个没吃饭的人哭起来就更累了。雪豆不哭了,她想睡一觉。她就睡了。雪豆从来没有坐着睡过觉,但她还是坐着睡了。她的腿睡了,屁股也睡了,她只能这样坐着睡。
  陈大懂告诉跪着的人们,看来对了,心要诚啊。
  跪着的人们听不见雪豆闹,脸上就更加虔诚起来。他们想,雪豆身上的神灵就要说话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守着自己的喉咙,连呼吸也怕大声了。孩子们紧张地盯着睡着了的雪豆,他们也等着雪豆开口说神话哩。
  雪果本来早就想来看人们怎么把他的妹妹当神敬了,但作民爸要他给妈熬姜汤,熬好了还要喂妈喝。作民爸去为妈接医生去了,走时嘱咐雪果一定要办好这两件事。
  雪果是跑着来的,来到大家面前时不住地喘。大家都沉默着,雪果的喘息声就显得很响。陈大懂急忙把雪果推出屋,小声喝他回去。陈大懂说,回去,雪豆现在是神,不是你妹了,回去。别来这里搅。雪果不回去,他伸长了脖子看着睡着了的妹妹说,让我也看看神女。陈大懂说,你不能看。雪果说,为什么?陈大懂说,亲人在她身边不行的。雪果想了想,再看看在那里坐得真跟神一样的妹妹,觉得陈大懂说得对,只好站在门外伸着脖子看。他也想听妹妹说神话。
  李作民把医生请来替女人看了病,又把厂食堂的下午饭做好了,才来看雪豆。这时候雪豆实在是不想睡了。她本来有几次都想醒过来的,她很饿,饿了的肚子不想睡,叽里咕噜吵着也不让她睡。吵她不醒,肚子就让她感觉到痛。痛可不比吵那么容易对付,肚子一痛她就不得不醒来了。醒过来的雪豆悄悄看一眼面前,没发现作民爸,也没发现哥,只有一片不做声地跪在面前的身体和几个挤在旁边不敢做声的脏孩子。雪豆想,醒来又有什么用啊,还不如睡着好。于是她再一次让自己回到睡眠,回到她那白得像一张纸的梦里去。可是没多久,她又不得不再一次醒过来,因为她的肚子又在吵又在痛,看样子是铁了心不让她睡了。这一次,她刚眯开眼就看见了作民爸正朝着她这里走来。于是她叫了一声,作民爸。这个声音很稚嫩,但还是把在场的人们都吓了一跳。李作民走进屋来,看看地上跪着的人们,再看看香案上的小女儿,哭笑不得。雪豆伸出双手要他抱她回家。一些跪着的人听到雪豆那一声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叫声,心里有些泄气,站了起来。陈小路也站起来了,他很不高兴,他怪李作民来搅乱了这件事。陈大懂和陈小路都拦着不让李作民抱雪豆。他们说,还没完哩,谁叫你来搅了?李作民鼻子里叹出一口长气,说,雪豆都一天没吃饭了。陈大懂低了声音说,这种情况是不能让她吃饭的。李作民生气了,他大了声音说,你们总不能让雪豆饿死吧?雪豆这边见作民爸动静大了,又听到说要把她饿死,就嚎开了。
  李作民不管在场的人们是不是高兴,把雪豆从香案上抱了下来。他对陈大懂说,要拜你们也该拜观音才对。雪豆于是跟着说,拜观音,拜观音。
  在场的人突然眼睛一亮,雪豆终于指示他们了,不,是附在雪豆身上的神灵指示他们了。
  陈大懂说,对,拜观音。
  于是,在陈小路的带动下,刚才从地上站起来的人们又跪下了。这一次,他们没有朝着香案,他们这回是朝着雪豆和李作民。
  陈大懂和他女人
  陈大懂把庄上当家的都喊到一起,说,我们这个地方邪门了好几年了,我们准备修个观音庙来压压邪气,跟菩萨建房不等于跟我们自己建房,是很讲究的。我们自己不能修,只有请人来修。这样可能就得多花些钱。但这钱是用在菩萨身上,菩萨是知道的。我们要给菩萨修庙就是要她从今以后保佑我们,保佑我们多子多福,保佑我们没灾没难,保佑我们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冬天下雪夏天下雨。所以,我们不能怕花钱。想来这样的事也用不着我多说,各家看着出。我定个底数,一家先出五十吧。只可多不可少。修庙时我们要建一块碑,把大家出的钱刻在碑上,让谁都知道。
  收钱的事就交给陈小路。陈小路看着陈大懂,说叔你先带个头吧。陈大懂说,行,我带头,但钱你得找你婶拿,叔身上生来不带钱的。
  于是,陈小路第一个找陈大懂女人。
  婶,叔没在哩?
  上工去哩,他今天轮白班。
  婶,叔他说的一家凑五十块钱修观音庙哩。
  钱吧?我手里还没那么多,等我卖两篮子炭灰来再给你。
  炭灰能卖钱,而且还能卖大价钱,只有桥溪庄了。陈大懂的女人专门干这行。原因是桥溪庄是巴在省道上的。桥溪庄本来就是冲这条省道生的。有了这条省道,桥溪厂又落根在这里以后,后面山上就陆续下来了很多人,他们把房子建在省道两边,和厂紧靠着,慢慢地就成了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庄子。省道便是他们的街。这省道是从对面坡上曲里拐弯落到桥溪河,再往桥溪庄这边爬的。从桥溪河爬到厂还不算陡,从厂到桥溪庄就突地陡起来。陡坡难爬,汽车得使劲儿,使劲多了,这一截路就给车们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遇上雨天,这截路是司机们最头大的地方。滑,车上不去。司机找庄上的人要过两回炭灰撒路,庄上人顿生灵感,他妈的,卖炭灰!就这么简单。
  陈大懂家住在街口,陈大懂的女人就专门捡起了这笔生意。不下雨就没生意不是?桥溪庄的这截路就永远都湿着。桥溪庄都几年没下过透雨了,庄上人用水还是从桥溪河里抽哩,但那个地方就是永远都湿着。一开始,一篮子炭灰卖两块钱,后来涨到五块,再后来就涨到十块。
  政府派人来修过这截路,专门用水泥浇了一遍。之后,那截路上不光有干不透的水,还有很多的黄泥。黄泥和了水,水泥路面就更是跟个泥鳅的背一样滑。没办法,没本事爬过这地方的司机们还是躲不过掏钱买灰。
  司机们骂陈大懂女人是土匪。女人说,我是做好事哩,咋成土匪了?庄上有人叫女人趁车少的时候把刚铺上的炭灰扫了,车来了又卖。她不。她想那样才是土匪哩。她铺上去的灰,能管一天管一天,能管两天管两天。她只负责让路上永远都有水,偶尔悄悄撒点黄泥。
  她也不像其他卖东西的,站着,等着,或者吆喝着。她在家里干着自己的家务,有人会来喊她的。都是别人来找着她做买卖。有一些脾气犟的司机,在轮子上套了铁链,凭着一股犟劲,硬就冲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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