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4期-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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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恍惚的李卫国经常想起父亲。有时是单纯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记忆,有时则是真正的想念。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父亲一直是自己的对手。确切地说,是他一直将父亲视为对手。当然,这一点他过去丝毫没有意识到。直到今天父亲撒手西去,那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才吐露真情。可惜的是,他一辈子都在琢磨对手,但最终还是没有琢磨明白。
枪王不枪王的,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除了记忆,父亲没有留下任何与当年经历有关的物化的东西。就连那所平房,也被干休所按照规定收回。李卫国非常后悔,当初没有竭力说服父亲,将那支猎枪留下。多少也是个念想。
精神恍惚的李卫国开始盼望任务,作为正式告别狙击生涯的仪式。用不了几年,他就该退休了。这最后一枪,就算是对父亲,那个无比强大的强大到无形的对手的追忆。
但不巧的是,偏偏还一直太平无事,让他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十八
百无聊赖的等待之中从天而降的任务,依然显得紧张和突然。杜杰进来通知师傅的嗓音,多少还有点变调。小伙子,毕竟没有修炼到火候。李卫国看看自己的搭档兼门徒,脸上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其实杜杰的紧张并不特别明显,但在李卫国明察秋毫的眼里,却被放大得清清楚楚。要搁以往,或者在集训队,他肯定要提出批评——作为狙击手,一定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超凡定力。如果不能做到心静如止水,又怎么能保证首发命中一招制敌——但今天却没有。他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另外还有一丝感伤,一丝悲怆。
眼前的杜杰,活脱脱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杜杰依然在用眼神询问师傅。良久之后,李卫国醒过神来,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去现场。
和往常一样,杜杰正要替师傅装配狙击步枪,却被他支走。李卫国半蹲在地上,准备亲自动手。多年下来,尽管日常锻炼未曾间断,体重并没有像同龄人那样发展到一步一个脚印的地步,但微微发福的身材,依然让他感觉有点费劲。
凉森森的枪管握在手里,再一次让李卫国产生了生机勃发的快感。在过去的岁月里,这无比熟悉的钢铁已经被他的体温熔化为点点汁液,逐渐渗透进他的皮肤,最终溶入血液之中。那种冰凉的感觉,曾经给过他多少激烈追逐并丰硕获得后的欢乐。
装好狙击步枪,李卫国抄起来顺手瞄了一个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忘了问案件和罪犯的背景。不知道也就不知道吧。眼下他只需要时间和地点。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瞄准谁,都是一枪。
一个跃进动作。出枪。身体紧紧趴在地上。枪托顶住肩膀。右眼贴住瞄准具的塑料圈。十字刻度锁定目标。
单眼用瞄准具瞄准,因为焦距的原因,对背景有强烈的虚化作用。过去一旦进入十字刻度,无论年龄身份相貌,一切都虚化成为虚无,李卫国眼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五公分圆。但是今天,他无论如何努力也进入不了状态。背景是实的,目标的相貌也是实的,有鼻子有眼还有血有肉。
射击命令已经发出,刀出鞘箭在弦,罪犯的命运不容更改。李卫国深深吸口气,然后再度瞄准。刚开始效果不错,他用食指搭住扳机,随时准备击发。正在这时,瞄准具里的形象突然再度清晰起来,一个满头白发表情从容的老人头像,严严实实地挤满了整个瞄准具。
李卫国大吃一惊。
那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关键时刻手软的大别山前枪王,他的生身父亲。
十九
李卫国啊的一声大叫坐起来,从梦中惊醒。顺手摸摸,早已浑身冷汗。
夜深人静,妻子的呼吸平稳而且均匀。惊魂甫定的李卫国看看窗外,月光像大别山里用米汤浆过白布,洒落一片发暗的洁白。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这月色提醒他,今天大概是十五。
丹萍的世界
巴 桥
巴桥:1975年生于苏州,曾在《钟山》、《人民文学》、《收获》、《作家》等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现居北京。
李洪喜已经死了十来年了。他死的时候女儿丹萍才十一岁,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李洪喜是被车撞死的。因为厂里效益不好,李洪喜经常泡了病假,出去找点其他的钱。有一段他专门倒油票,从公车司机那买来富余的票,转手卖给没油票的司机,赚点差价,因此他在加油站出没也就成了很正常的事。那会儿加油站还很少,做这行的还挺多,所以汽车进站时,他们这些油贩子都会拥上前去。有一次,他太心急了,跑在了最前面,那辆东风大卡就把他的身体抛了起来,重重地撂在了油站开票的窗口,把里面两个女工吓得晕了过去。
李洪喜死后三个月,肖秀琴就改嫁了,新男人叫张文道,比她小两岁。按照邻里的说法,早在李洪喜死前半年,两人就勾搭在一块了,李洪喜的意外死亡无疑使他们省了很多麻烦。设想,如果李洪喜没死,并且还发现了妻子的奸情,事情又会怎样发展呢?当然,这只能是个再也无法实现的假设了。
所以,不知是那些风言风语传到了小丹萍的耳中,还是张文道对小丹萍不好,又或是其他的原因,毕竟,丹萍那时已经十一岁,有点懂事了。我们可以确认的是,丹萍从一开始就对张文道充满着憎厌和排斥。
女儿与后父的关系不睦,这很正常,但像丹萍做得这样绝的,还是很少见的。有例子可以说明。丹萍很小就帮着做家务,洗碗或者洗衣,自从张文道进入这个家庭后(对了,张文道住的是以前李洪喜和肖秀琴的房子,同入赘相似,但显然不叫入赘,按我们的方言,这样的情形叫“填黄泥膀”),丹萍还是照常做着这些事情。不过,不包括张文道的。吃完饭,丹萍会把自己和肖秀琴的饭碗以及所有的菜碟洗了,独独留下一副张文道的碗筷在水池里。洗衣服,如果肖秀琴已经把包括张文道的衣物浸在了一个盆里,丹萍还是会把它们挑出来,丢在地上,然后才开始自己的工作。这做法维持了十几年,只是后来肖秀琴和张文道又生了个女儿,丹萍把妹妹归在了自己的阵营,家务中添加了涉及妹妹的一块。凭良心说,丹萍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还是很不错的。
还有,在李洪喜死了一段日子后,邻里谈话,问起丹萍,你爸爸怎样怎样。邻里那会儿说的是张文道,丹萍就会把脸一竖,谁是我爸爸,我爸爸已经死了。几次之后,邻里说话时也受了丹萍的影响,李洪喜是李洪喜,张文道是张文道,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是丹萍的父亲,一个是肖秀琴现在的男人。从这点来说,邻里是很赞赏小丹萍的,这姑娘有骨气,这姑娘倔,这姑娘懂事早,是他们对丹萍一贯以来的良好评价。
时光忽忽忽的,一下子就过去了十几年。现在,李洪喜已经基本没人提起了,肖秀琴都五十岁了,就连那个小女儿都已经升了初中。丹萍中专毕业后,进一家公司做会计,刚刚还通过考试,拿到了助理会计师的证书。
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丹萍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看看电视,周末和女伴逛逛街,偶尔出去旅游一趟。经历了一次不太成功也谈不上多深刻的初恋,后来,单位同事中有个小伙对她颇有好感,不过,丹萍嫌他矮,并没理会。大约一年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丹萍认识了一个中专时高一级的校友,于是开始交往,并在一个月后确定了恋爱关系,一直维持到现在。
在这一年的交往过程中,丹萍和她的男友当然会谈到彼此的家庭情况。男友的父母都是工人,不过家境还算富裕。问到丹萍家里的事情,丹萍说,父亲死了十几年了,一直和母亲过。现在已经很难了解丹萍第一次这么说时的想法了,可能是刚交往,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家庭复杂,也可能是一开始就想隐讳,或者说,丹萍在心里还是拒绝着张文道的存在,所以言行如一。只是有一次,不小心说到了妹妹的事情,男友觉得奇怪,咦,你有个这么小的妹妹?丹萍的脸色冷了下来,对,我有个妹妹,然后就不说话了。小伙子不是很聪明,看丹萍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深究下去,总以为说的是表妹之类的亲戚。
在这一年中,丹萍去男友家吃过几次饭,不过却从来没让男友来过自己家,一般情况,男友总在巷口接送。后来,时机差不多了,都说到结婚的话题了,男友就说,要来丹萍家看看未来的岳母。丹萍先是推脱,次数多了,男友就有点生气。于是丹萍想,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丹萍不是向男友摊牌,她是找肖秀琴摊牌。晚饭过后,张文道出去走动,小妹妹回房做功课,肖秀琴在忙些杂务。丹萍坐在沙发上,说,妈,有个事情。肖秀琴说,哦。丹萍说,妈,我谈了个男朋友。肖秀琴说,哦。
什么,你有男朋友了?肖秀琴本来在抹桌子,突然停了下来,手里抓着抹布,靠着桌边坐下。你有男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其实,丹萍晚上隔三岔五地出门,电话有时一打半小时,谈朋友的迹象早就有了。肖秀琴问过两次,丹萍都说没什么。肖秀琴是属于那种比较糊涂的母亲,工厂里三班倒,小女儿的功课又总是不太灵光,操心的事多,既然丹萍否认了,肖秀琴也就没太在意,但心里还是隐约有点数的。不过,此刻听丹萍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了,还是多少有点意外。
多长时间了呀?肖秀琴问。丹萍说,一年不到。肖秀琴点头,也不短了啊。小伙子是哪里的呀?
丹萍说,机关的,公路管理处,坐办公室的。肖秀琴还要问下去,他什么人家啊?丹萍却不太想多说,什么人家?当然是好人家。丹萍突然问道,这个礼拜六,张文道是不是要上班?肖秀琴想了想,是的,要上班的。丹萍说,那好,礼拜六,我男朋友要过来吃饭,要来看看你。
肖秀琴显然对这突然的喜讯有点激动,呀呀呀,礼拜六,今天都礼拜四了,家里这么乱,我明天还要上中班的。肖秀琴问,吃中饭还是晚饭呀?丹萍说,吃中饭,我叫他早上十点钟来。肖秀琴说,十点钟,来得及的,来得及的,我叫张文道早上买好菜,我来烧。肖秀琴反应过来了,礼拜六张文道要上班,不是看不见了吗,要么让他中午从厂里回来一趟。丹萍说,要他回来干嘛,我男朋友,和他有什么关系。
肖秀琴说,哎呀,看看也好的嘛,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丹萍说,我就是挑他上班才让男朋友来的。要是他中午回来,我就让我男朋友不要来了。肖秀琴捏着抹布,哎呀呀,这么大的事情,将来还要做一家人的……
什么一家人!我什么时候和张文道是一家人了!丹萍的声调突然高了。
肖秀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十几年下来,哪些话是犯女儿忌的当然她是知道的。有时肖秀琴真是搞不明白,怎么十几年下来,丹萍从来没变过呢,叫张文道爸爸是不可能的,叔叔都没喊过一声,逼不得已要招呼的时候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十几年来,丹萍从来没和张文道说过一句软话,从来没做过一件软事。肖秀琴真是搞不明白,怎么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