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4期-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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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进城,路上翻了车,被当场压死。而压死他的不是别的,正是拖拉机上满载的猪肉。
父亲最后又强调了一遍,说都是真人真事。那个屠夫的样子,我多少还有点印象。李卫国听了却只觉得好笑。这不是封建迷信因果报应吗?要是能成立,肉联厂的屠宰车间还怎么开展工作。不过封建迷信这个词有点刺耳,他换了个说法。他说爸,你真是老了?别忘了你是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别的不懂,唯物主义还不懂?略一犹豫又接着说你这一辈子杀生无数,可现在快八十了身体不还照样结实硬朗?有几个人能像你这么健康长寿!
老头儿叹口气摇摇头,用拐杖捣捣地面,说算了吧,不用你给我上党课。什么都别说了,你走吧。
十一
不知怎么回事,李卫国眼前一直忽闪着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庞。当然,现在说起来也不算陌生了,尽管名字还不知道。那天离开现场以后,这张脸不但没有被脑海记忆库中的新货物覆盖,反而以表情茫然肌肉发松以及局部皱纹等种种无比生动的细节,持续地拉扯他根根记忆的纤维。
遗忘是狙击手与生俱来的本领。协同遗忘的,还有对现场以及罪犯背景的不介入。自从踏入这个行当,李卫国从来都是事先兴奋事后冷淡。只要离开现场,最后在那张报告上签上字,一切就都在记忆库里就地封存。这次,是从来没有过的例外。
根据档案材料上的地址——以他目前的身份,接触这个轻而易举——李卫国找到了罪犯所在的街道居委会和辖区派出所。片警说,罪犯生前性格温和,从来没听说他跟别人发生过什么纠纷,各方面的表现都不出格。出了这样的事,刚开始他感到非常震惊。居委会主任是个老大妈,说起罪犯,不住地叹气。叹息他活得不容易。说他为人很热情,邻里间有点什么事,经常过去帮忙张罗。三楼赵大爷是个孤老,煤气罐从来都是他包办。很少酗酒,从不赌博,当然也不打老婆。三年前下了岗,一直没谋到正经工作,到处打游击。去年下半年,他老婆单位也关了门,没办法,只好在街上摆个小摊,起早贪黑地卖水饺,权且挣口饭吃,也勉强供应上高中的孩子。谁知道他会走这条路呢?哎,也是叫生活给逼疯了。要叫我说,责任在电视台。如果不是成天放那些打打杀杀的电视剧,他怎么会想到走这一步!
李卫国学过犯罪心理学,当然明白生活中的罪犯不会简单脸谱化。如果好人生来就是好人,坏蛋只干坏事,人群中间可以划一道线区分好坏,生活要简单很多。全社会的管理成本将大大降低,整个国家的文明程度也会相应提高。但这是不可能的。除了极端的例子大奸和大善,普通人身体内都同时具有天使成分和魔鬼成分。两种成分相互制约,保持着动态平衡。有时天使的成分占了上风,他就去做点好事;在另外一种情况下,魔鬼的成分可能要相对增加,促使他犯点小错误。没有绝对的好,也不会有绝对的坏,如此而已。
但尽管如此,该犯案发之前的表现还是让他感到新鲜。一般说来,一个性格温和的人,不大会走极端。促使他走这样的极端的,应该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或者变故,彻底打破了两种成分的动态平衡,使杠杆严重向恶的一方倾斜。但现在没有人能告诉他,这种力量或者变故来自何方。档案中找不到,片警和居委会主任这里看来也不会有答案。
李卫国有些不甘心地又追问一句,说难道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老大妈从这话中间听出了一些指责的意思,有点不高兴地说看你这位同志说的,他事先没告诉过我们,我们又不能钻到他肚子里去,哪里知道他要去杀人放火!李卫国赶紧解释道大妈您别误会。我是说,事先他家里有没有什么变故,比如家里人生病,两口子吵架,或者谁逼债什么的,促使他走了极端?老大妈想想说好像没听说有什么变化。反正这些年他家的日子一直挺紧巴。每年春节街道走访慰问贫苦户都有他们家,今年看来难了。哎!
李卫国鬼使神差地跑了一趟,最终只能怏怏而归。走前他留下两百块钱,托老大妈转给那个可怜的女人。说这当然不是奖励或者补偿那个坏蛋的,算是帮助学生的吧。夜里上晚自习,饿了买包方便面。
根据老大妈的指点,李卫国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女人。搭眼一瞧,他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将她认了出来。狙击手的眼睛就是毒。
李卫国许久没有上前。事实上他也说不清自己来找她的目的,因此到了目的地,只能脚步彷徨。这会儿摊子前一直有生意,她忙前忙后的,一点也看不出那个必然很巨大的打击的影子。当然,那些东西肯定隐藏在她疲倦的面容背后。
李卫国慢慢走了过去。女人随意一抬头,用职业的热情招呼道来碗水饺吧,现包的。她显然没有认出他来。当然也不可能认出来。再毒的眼睛也穿不透厚厚的射击头套。李卫国忽然间有些紧张,说多少钱一碗?女人说不贵,两块五。来一碗?李卫国点点头。
女人随即开始低头忙碌。她眼角旁最上边那条皱纹朝上一挑,正好连在一条血管上,扩展到太阳穴中心,如果瞄准,算是个天然的活靶子。李卫国心头意念一闪,不由得又去看她的前额。但女人低着头,几缕头发垂下来,将那个地方遮盖得严严实实。
饺子出锅了。面对热腾腾的饺子,李卫国不禁有些慌乱,临时不知道如何安置。现在本来也不是正常吃饭时间,再说他干到现在这个地位,轻易怎么会吃大排档上的东西。女人的问题最终给他解了围。她说是在这里吃,还是带走?李卫国说带走吧。
李卫国接过方便袋,随手递去十块钱。女人低头找零钱的工夫,他已经走出了老远。
前面有个乞丐,铺块破布坐在人行道上,面前放着一个搪瓷缸子。李卫国从他跟前经过,略微一弯腰,将饺子放到了搪瓷缸子上面。
十二
李卫国与女人的这次不算交往的交往发生在父亲打电话找他之前,因此他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因为被那个所谓的真实故事吓住,或者良心发现。对于父亲在朝鲜战场上那次影响深远的突然软弱,他最开始是蔑视,接着是恨。当然,多少还有一重敬畏的模糊背景。老虎虽然已经离山,但毕竟余威还在。儿子出生以后,生活角色的变化使李卫国逐渐消解了对父亲的仇恨心理。儿子的出现,是促成他和父亲之间坚冰融化的催化剂,而多年的狙击生涯也让他确信,父亲当时绝非出于胆怯或者软弱。胆怯与软弱只能出现在开头,不可能出现在已经习惯以后。这固然和缓了父子关系,但却让父亲的行为越发难以理解,越发像一个历史谜团。这些年来,他一直没能获得任何一个令人信服的道理或者原因。今天他想,如果父亲那时的行为的确跟这个荒唐故事有关,自己对他经过十几年好不容易才修复起来的一点好印象,只怕又要大打折扣。
军人,尤其是父亲那样战争年代的军人,需要钢铁般的意志。这是李卫国对军队和军人的基本印象。也正是这一点让他着迷,促使他一定要穿军装。他甚至觉得,所有的男人都应该铁石心肠,不管他从事何种职业。马克思不是也说吗,军队、警察都是国家机器,机器怎么能容得下个人感情。没什么好硏嗦的,就是古人的说法,慈不掌兵。父亲要是连这都不能理解,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根本不是一个优秀的军人,根本就不该参军,更别提枪王这个荣誉称号。
要让部队有战斗力,就必须用仇恨将每个战士都武装成为凶猛的饿狮。这一点,巴顿将军可谓驾轻就熟。他刚刚接手指挥在卡塞林隘口惨败的第二军时,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培养全军上下对德军的仇视,号召他的小伙子们,“狠狠地踢德军的屁股”,结果是大家都知道的。作为狙击手教官,李卫国也有自己的独特心得。任何一个普通警员,在装备了狙击步枪那样的高精度武器之后,都能打出很高的环数,因此一般的训练和身体素质对培养狙击手来说固然重要,但绝不是最重要的。优秀狙击手最难得最关键的,是心理素质。他经常训导他手下的特警,一定要狠,要残酷,要凶恶。以正义的名义狠,残酷,凶恶。如果不这样,社会和老百姓就要付出高昂的代价。相对于气派的写字楼宽敞的办公室漂亮的宝马车美丽的女秘书,狙击手确实算不上好工作,甚至还不妨说很差。脏,累,压力大强度高收入低,但总要有人干脏活累活,像清洁工那样的工作。狙击手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清洁工,清理特殊的社会垃圾。不说它高尚也不说它无私,清洁工的双手很难洁白细嫩,但社会就是有需求。有需求就会有市场。你不做我不做他不做,最后还是有人做。既然干好干坏都要干,那干吗不想法干好?
正因为如此,尽管这些年来李卫国手下算起来已经有了二十几条人命,可谓血债累累,但他从来不为所动。那些人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堆人肉垃圾,两个五公分圆。如此而已。即便现在,只要到了那种特定的环境,他还会毫不犹豫地冲那个罪犯的脑袋开枪。对于那个女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直觉的驱使下完成的,他自己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意义。如果一定要找点原因,就算是对她的感谢吧。如果不是她那撕心裂肺的一喊,罪犯可能不会给他提供那么好的机会和角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女人成全了他这个枪王的眼对穿。
十三
到了年底,那次神奇的眼对穿终于给李卫国带来了好运气。市委政法委书记亲自出面给他请功。本来,他这个级别的干部立功审批程序比较复杂,但政法委书记开了金口,再说人家也确实优秀,事情就简单了。有了这枚军功章,他顺利地得以提前晋级。尽管不是实职,职务离贺向东越来越远,但级别和警衔都能跟他扯平,无论怎么说,总算是进步。
跟这个好运气同时到来的,还有父亲在春节期间的好脾气。
以前每次过年,都是李卫国事先去请他,把他接过来过年,而老头儿刚开始总有些不情愿。虽然最后还是起了驾,但多少要费些口舌。而今年不同,老头儿主动给儿子打电话,邀请他们一家,到干休所过年。
论说老头儿家的条件不如儿子。他现在还住着平房,那是干休所多年前的老房子。后来盖了楼房,别人为楼层争得头破血流,一个月甚至一天的军龄都要计较,他却不闻不问。分到他名下的那套房子至今仍然空着。问及原因,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老头儿说他喜欢住平房,可以接地气。踩在泥地上,才觉得塌实。
李卫国本来还想将父亲接过来,自己家的条件终究要好些,也方便些。但老头儿说我年岁大了,腿脚也不灵便,懒得动弹,还是你们过来吧。话到了这个份上,他再不点头就有点给脸不要脸了。
贴好春联放鞭炮,放完鞭炮吃水饺。这一切过去之后,孙子带着父亲的笔记本电脑到隔壁房间玩电脑游戏,儿媳妇要看春节晚会。老头儿说卫国,你过来吧,咱们爷俩说说话。
李卫国走进父亲房间,看到床边的那个梳妆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