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4期-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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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和生就去跑证明了,但这也不太容易,结婚二十几年了,婚前的户口簿以及能够证明贵和生真实年龄的有关材料,早已经丢失了,现存的所有档案资料,都证明贵和生是现在的年龄。贵和生惟一的办法,就是回到老家,去自己出生的那所医院寻找出生证明。
贵和生的老家在乡下,他出生的时候,乡卫生院还没有专门的妇产科,但是大家还是到医院去生孩子,贵和生也是生在那里的。现在那个医院已经转制了,是私人的医院,院长从前也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他亲自到档案室帮助贵和生寻找出生证,结果找出来的是一个叫贵何森的人,贵和生说,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我爹把我的名字报给护士的时候,护士就这么写了。院长说,那你爹怎么没有纠正护士呢,贵和生说,我爹不认得字。院长把贵何森的出生证复印了一份交给贵和生,贵和生想了想,也觉得这样不太牢靠,他想请院长再重新写一张证明,院长说,那我也只能写上那个贵何森,而不是你这个贵和生。贵和生磨了院长半天,最后院长写道:贵和生同志坚持说,出生证上的贵何森就是贵和生。特此证明。
贵和生回老家的这两天,老阎坐立不安,有点生死在此一举的凛冽感。等到贵和生拿着出生证来了,在老阎面前扬了扬,老阎几乎觉得是世界末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贵和生把那张纸放到抽屉里,说,明天就交到人事处去。老阎想说什么,但嗓子眼硬是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贵和生放好了出生证,就跑到隔壁的办公室去张扬了,老阎听到他在说,嘿,我的出生证明搞到了。此时的老阎,只觉灵魂出窍,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不知多少时候,老阎鬼使神差地爬起来,去打开了贵和生的抽屉,去看那张出生证。一看之下,“嗖”地一下,出窍的灵魂又回来了,老阎不由“啊哈”了一声,正巧贵和生回来了,听到他啊哈,贵和生问,老阎你啊哈什么?老阎扬着那出生证说,贵何森,这不是你哎。贵和生一把把出生证抢夺过去,怎么不是我,贵何森,贵和生,一样的,就是我。老阎说,贵何森和贵和生怎么是一样的呢,就像我,是老阎吧,你要是看到哪里写着老严,或者老颜,或者老言,你会想到就是我吗?贵和生说,那我不管,反正这个贵何森就是我,就是贵和生。
贵和生这件事情分明做得不大好,甚至还起了一点反作用,人事处的干部说,贵科长你开什么玩笑。虽然人事处并没有向上报告,但后来还是传到局长那里去了,局长看到贵和生,说,都是老同志了,都是有觉悟的,有些事情,你们都知道怎样正确对待嘛。
贵和生受到了批评,却没有接受批评,他又跑了一趟乡下,不过没有再到乡医院去,而是回到村里,给村长塞了烟,村长就给他写了一个证明,证明贵和生和村里的谁谁谁、谁谁谁都是同年生的,都是属什么的。贵和生拿证明回来时,在老婆那里就没有通过,老婆说,医院的证明都没有用,村里的证明有屁用。贵和生说,怎么没用,这还有村委会的公章。老婆说,村委会有什么用,村党支部也没有用,有个村党支部书记,连党员都不是。你叫人家相信谁?
贵和生泄了气,他不再跑了,只是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说,现在的社会,无理可说,现在的社会,无理可说。贵和生的牢骚,和他这一次证明自己比自己小两岁的行为,给单位上上下下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背后都议论他,结果他不仅没有留得住自己,反而加快了办理离岗手续的速度。
贵和生很后悔去证明什么,羊肉没吃到,反倒惹了一身羊骚气,早知道,跑也不用跑,冤枉钱也不用花,还能留个好名声。老婆说,后悔就别后悔了,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早晚是一刀,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贵和生听了老婆的劝,心情好多了,他想,也罢,离岗就离岗吧,好歹比离退休的强一点,至少还能每天来上班,多少还能做点事情。
贵和生却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他离岗以后,老阎顺理成章地当了正科长,另两位副科长不动,名次往前排,另外再提一名科员当第三副科长,仍然符合一正三副的要求。这样,科里头一件事情,就是贵和生搬办公室。其实办公室都是两人一间,单位条件不错,没有那种好些人混杂在一起的大办公室,无论科长还是科员,甚至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甚至司机班的司机,也都是两人一间办公室,而且办公室也是一样大小一样规格,并不存在科长的办公室比科员的大一点,或者豪华一点的问题,里边的办公用具也是统一办理,一模一样的,不像那些公司,老板用的老板桌,大得能撑下半边屋子。尽管如此,贵和生也还是要搬办公室的,因为他原先的这间办公室的门外,有一块科长室的牌子,现在他不做科长了,就不能再坐在这里边,而那个提了副科长的人,就应该进来。再说了,科长和副科长,都带一个长字,他们是一个级别的,就应该坐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这也是没有什么道理但却是约定俗成的,就像到外面开会,分配房间,一样都是两人一间,都是每人一张床,床的大小也一样,但安排的时候,就得让两个级别差不多或者身份差不多的人住同一间,不能相差太大,相差大了,大家就会觉得怪怪的,不舒服。
贵和生搬办公室那天,脸一直挂着,单位里能躲的人都躲着不出来,好心出来帮他搬的两个人,倒受了他的一番指责,贵和生指桑骂槐地说人走茶凉,又说什么势利眼等等。倒是老阎态度特别好,虽然贵和生离岗、他上了贵和生的岗当科长,这是贵和生的年龄造成的,也是组织上的决定,不能算是他挤走了贵和生,但事实上,毕竟是他坐了贵和生的位子,又要叫贵和生挪办公室,老阎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贵和生,所以这一天他的脾气特别好,无论贵和生说话怎么不好听,他都赔着笑脸。但这一种赔笑脸,却和从前的赔笑脸是不一样的意思了。
贵和生搬办公室时的激动心情,后来逐渐地平和下去了,他整理了文件,清理了一些事情,就等着老阎分配工作给他,但老阎总是很忙,都腾不出工夫来替贵和生安排工作。贵和生原来的工作,老阎已经接上手了,其他的工作,单位里的人也都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安排得井井有条,如果贵和生要插一杠子帮哪个做点事,就变成两个萝卜挤一个坑,反而乱了秩序。
贵和生等着等着,又发牢骚了,他在单位里到处放风说,搞清楚了,我又不是退休,我只是离岗,离岗不离班,不让我做事情,这不符合党的政策。这话传到老阎耳朵里,老阎就在背后说,其实别的部门离岗的人,都不干事情了,就我们贵科长认真。老阎说的也是实在话,离岗的人又不止贵和生一个,机关里还特意开了离岗干部活动室,添置了运动健身器械、乒乓球桌、阅览室、棋牌室等等,他们等于提前在单位里就安度晚年了,上午喝茶看报,中午公款吃饭,下午扑克麻将,晚上回家抱孙子,就这样,工资奖金也一分不少,福利待遇也照发不误。有个三十几岁的麻将迷对贵和生说,贵科长,我真羡慕煞你。但贵和生却不高兴,贵和生说,我最讨厌打牌打麻将,胸无大志。机关也有多事的人,喜欢写信的人,觉得上班时间玩扑克玩麻将这实在太过分了,写了一封揭发信寄给上级领导,说机关里的风气怎么怎么差,不仅上班搞娱乐活动,还有赌博行为,上级领导批示说,希望你们认真调查一下,要杜绝一切以赢利为目的的赌博行为。下面经过认真的调查,汇报说,机关里的娱乐活动,都是以娱乐为目的的。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写信的人后来也明白了,领导要的是安定团结,从此以后,他也不再写信,就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工作了。
关于老阎说贵和生太认真的话,后来又传到贵和生的耳朵里,贵和生就跑到老阎的办公室去了,那一天正好老阎在接待客人,这两个客人贵和生也认得,是他们的老关系户,从前来的时候,都是贵和生接待的,所以看到贵和生,也很高兴,拉着手,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老阎见贵和生不走,就客气了一句说,贵科长,要不,你就一起陪陪吧。贵和生说,好呀。
到了预先定好的饭店,进了包厢,贵和生就说,老阎啊,位子怎么坐,你安排一下。老阎说,贵科长你是老领导,你别客气。贵和生笑着点头,就很自然地坐到了主位上,然后热情地拉着两位客人,让他们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老阎一时有点犯闷,僵了一会,脸上虽然不太自在,但还是坐到了贵和生对面的买单的位子上去了,坐下去的时候,老阎说,今天贵科长请客我买单。贵和生呵呵地笑着,和客人聊个没完,客人呢,也是贵科长贵科长地喊个不停,酒也喝了许多,都有了七八分的醉意,皆大欢喜地散了席。
从这一次以后,贵和生的情绪好多了,他见人就说自己的酒量又长了,那天他怎么把那个李一瓶和王一缸搞倒了等等。以后,贵和生上了班,就把办公室的门打开着,听到老阎接待客人的声音过来了,贵和生就迎出来,打上招呼,和客人拉着手,就跟着到老阎的办公室了,老阎跟客人谈工作,他也发表自己的意见,弄得很多客人都搞不清这个单位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谁当家。老阎不好弄了,就在单位里立法,说大家上班时,最好不要把办公室的门都开得直通通的,影响工作。以后,办公室的门就都关上了,贵和生也不能不遵守纪律,但在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把门打开一条缝儿,早早地就站在那里,守候着,基本上是一守一个准。无论是熟悉或不熟悉的客人,他都上前握手寒暄,一直跟着走到楼梯口,老阎面子上下不来,只好又带上他。但是一带上贵和生,这一顿饭,就没了老阎的世面,搞得老阎很没面子不说,以后再谈事情,人家就不太拿他当回事,好像他做不了主似的。老阎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情,自己的面子事小,影响单位的工作就不好了。以后老阎再有客人来,就尽量不带到办公室,不经过贵和生那里,但也有的客人,还非得上你单位看看,这样老阎就得偷偷摸摸,蹑手蹑脚,溜过贵和生的办公室。开始也有一两次给他溜成了,但是一两次以后,贵和生就掌握了他的特点,他到底还是溜不出贵和生的守候。贵和生到后来,甚至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他的门虽然关着,外面也没有动静,他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老阎和他的客人,但他能感觉到老阎什么时候会带着客人经过,这种感觉,到最后越练越准确,几乎是百发百中了。
老阎又出招了,这回他想出了调换办公室的主意。机关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官越做得大,办公室就越是在走廊最深处,在老阎的科里,老阎最大,他的办公室就是最顶头的一间。现在老阎提出来,他在走廊顶头办公,给大家造成麻烦,每天大家要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他办公室来汇报工作,来来往往要多走很多路,不如他换出来一点,也好减少大家的负担。老阎的话虽然没有道理,但他是科长,他说了算,就搬办公室了,把两个普通的科员换到了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