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4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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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培清走到了她的跟前,说:你写完了吗?黄旭升点头。那给我吧。黄旭升看看老师,又摇头。
大家都笑起来,觉得从她爸爸自杀之后,她的确有些不正常。
老师大声说:别笑。然后,老师伸出了手,像是一个乞丐那样地说:给我。
黄旭升渐渐地把身子抬起来,把那张纸交给了郭培清。老师接过那张纸,只是随便看了一下,然后,突然他大叫了一声,呵——
我朝老师苍白的脸上看去,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眼睛变得散光,那张纸在他手中颤动。
全班的目光都涌向了那张让老师失去理智的白纸,上边仅仅在正面写着五个字:打倒毛主席。
老师过了不知道多久才从慌乱中缓过来,高叫着:抓现行反革命。
全班人听到召唤,全都起身朝黄旭升冲过去。黄旭升哭起来。我感受着大家的热气,浑身发麻,像是被风吹出了鸡皮疙瘩。
第二节课是英语课。王亚军进来时,没有人喊起立。黄旭升已经被拉到了校长办公室。大家兴奋地说着话,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王亚军这个人。
王亚军站在讲台上,他看着我们。眼神中有着无奈。他等了很久,大家没有想静下来的意思,他走到我跟前,问我:黄旭升呢?
我说:她是反革命,已经到了校长那儿了。
王亚军听后,急匆匆地走出我们教室。
第4章
半年一晃就过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们又不学英语了。
我们不仅不学英语,而且,我们都不上学了。
教室里再次充满了欢笑,所有的人都像是刚度完假,从外地回来一样,朝气蓬勃,脸上长满了阳光。
我们很快就把丢失的英语单词捡了回来,学过的音标才不到一个星期就已经全部恢复了。我发现自己又能学着林格风的唱片一样诵读课文,王亚军有一种丰收的喜悦,当场表扬我说:刘爱有一种绅士风度,男生应该像刘爱一样。
班里很静,大家都忍不住地看起我来,绅士这个词用得真是太新鲜了,要知道那可是在乌鲁木齐。王亚军在黑板上写了(绅士)这个词,然后又写了英文的GENTLEMAN,他领着大家读了几遍,说:绅士就是有教养的男人。
黄旭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已经忘了,好像她回了湖南,好像她妈为她找的后爸帮了她的大忙,让她回到了学校。记得那天跟她走在一起。她突然说:你是不是特别想当英语课代表?我点头。
她笑了,说:男生里边还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我楞了,我没有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我的不满。她说:你仔细想想,男生里有没有像你这样的人?你和大家不一样。我说: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她看看我,突然说:长大以后你想干什么?我说:干革命。她又笑了,说:人家没有问你这个,人家真的是问你想干什么?我说:听我们楼上的嘎哩哩说,车床工挺好的,八个小时以后,是你的自由。她说:那学英语就没有用了。我想了想,说:那你想干什么?
她说:我想像你妈那样,当一个女设计师。我最喜欢你妈妈的样子了,比我妈文雅多了。她在外边总带着微笑,跟别人说话也声音很小,她不急。还有你妈穿衣服,也跟一般人不一样。我听说你妈原来在大学是校花,你爸爸到学校讲课认识的你妈,他们是师生恋,是吗?我楞了,说:我不知道,谁告诉你的?黄旭升说:我妈说的,我觉得我妈嫉妒你妈。我说:我妈在家里跟在外边不一样,她经常对我发脾气,你长大了,别跟我妈一样。黄旭升楞了,说:那跟谁一样?我说:跟阿吉泰一样。又漂亮,又温和。黄旭升说:阿吉泰对你们男生温和,对女生不怎么样。不像王亚军,对男生对女生都一样。我说:还是对女生更好些,他给你单独补课,就没有给我补过。
黄旭升已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她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去湖南之前,有一天晚上在校长办公室看见你妈了,我妈带着我去找校长请假,敲了半天门你妈才从里边出来,我看见你妈好像哭了,脸很红。你妈平时脸都很白的。
不知道为什么,黄旭升这话突然让我感到不舒服。尽管那时我才十二岁,但是,我隐隐感到妈妈与校长之间似乎有些什么。有什么呢?我不愿意多想了,即使是那时的我,也知道男人与女人单独在一起时,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她说:你不高兴了?真的,我没有骗你。第二天我就想告诉你,可是,我第二天就去了医院,以后回湖南了,就忘了。我说:你会当英语课代表吗?她说:我想当,王老师想让我当,我妈不让,我妈说王老师像流氓,大城市来的人思想品质都不好。我不想说话了,心里更加不高兴。黄旭升看看我,说:我跟王老师说说,让你当,好吗?我的眼睛里刹那间发出了光辉,我抬起头,看着黄旭升,说:真的?
她点头。
爸爸打开了收音机,他听见是女人在唱京戏,就气急败坏把收音机给关了。妈妈说:你换个台,听听新闻。爸爸说:有什么新闻?都是那一套。妈妈说:你别总是当着刘爱说这话,他出去胡说。爸爸不吭气了,他拿出来自己当年设计民族剧场的图,开始抽着烟自我欣赏。
妈妈鄙视地看了他一下,其实妈妈过去也曾多次跟他一起欣赏这幅对他们而言的杰作。那时,她这个比爸爸小十多岁的建筑系的学生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可是他有魅力,他懂得音乐,更懂得建筑,他也懂女人,他能长时间地跟类似于妈妈这样的女人说起普希金,要知道刘承宗是能够背诵诗歌的人。妈妈当时在他言语中那种特殊的音乐味里激动,与他一起腾云驾雾。
妈妈此时看着自己的丈夫刘承宗,眼光中有明显的不满与轻蔑,敏感的父亲早就能意识到那种眼神的可怕,但是他尽量装作不知道。妈妈在爸爸吐出的烟雾中故意咳嗽起来。她有意识地显示出很呛的样子,爸爸抬起头,看了她一下,仍然看着自己的图纸,并说: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才能?为什么?在我今天看来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没有人理会他,只是他自己在那儿说。
他又说:我多么希望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工作,我不求别的,就是让我工作。
其实父亲天天都在工作,他在画像,这是神圣的,他这样说话无疑是反动的。他却还在说:可是,我现在没有工作,我天天画着愚蠢的东西,就像上刑一样。
妈妈显得有些无奈,也拿出了自己正在设计的防空洞图纸,开始看起来,她边看边说:湖南坟园这块过去一直是湿地,地下水太多,要把防水作好。
爸爸不理她。
妈妈对他说:你说这种土质在结构上怎么处理才更节约一些?
爸爸不屑于去谈什么防空洞,说:好了,不要拿防空洞来折磨我了。
妈妈说:怎么是折磨?防空洞是为了打仗时保护人的生命,也是有价值的。
爸爸冷笑起来,那声音像是喜鹊在叫一样,他说:打仗?天天都说打仗?跟谁打?跟苏联?挖什么防空洞,劳民伤财。节约什么?天天都在像犯罪一样地浪费,还说要节约。
妈妈不理他了,她放下图纸,去打开收音机,他开始听京戏,并学着唱了起来,妈妈有很好的音乐感觉,她学得很像:我年龄十七不算小呀呵,为什么,不能帮助爹爹操点心,好比说,爹爹的担子有千斤重……
爸爸突然再次笑起来:你十七?你还十八呢。他说完,冲上去把收音机再次关掉了。
我以为妈妈会再开开,可是她没有。余下的是沉默,有很久谁都不再说一句话了。
我在拼着英语单词,当拼到母亲这个词时,我轻声念了一下:MATHER,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妈妈说:妈,校长今天让我问你好。
妈妈的脸在瞬间就变得不自在了,她看看我,说:嗯,好,你继续学英语吧。
爸爸却突然站了起来,他看着我,忍了好半天,可还是走到了我的身边,对我说:你在哪儿看见的校长?我说:在校长办公室。他说:你到校长办公室干什么去了?我猛地紧张起来,犹豫着,不想说真实的原因。爸爸走得离我近了。妈妈也紧张得朝我这边靠着。爸爸再次说:你到校长办公室干什么?我说:我,我打架了,我今天念英语……
我的“英语”两个字还没有落地,父亲仇恨的手就朝我打来,他狠狠地打在我的脖子上。他打完了第一下,又打第二下。
我没有躲闪,心中只有委曲与仇视,我盯着父亲,狠狠地看着他,尽管他打我打得很疼,我也仍然看着他,我想起了烈士们面对敌人的样子,内心充满了对抗到底的决心。
父亲真的被激怒了,他跳起来,在屋内寻找可以打人的东西。父亲不善打人,他在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打过我,他本身是一个温文而雅的知识分子,但是今天他简直是想杀人了。
他在屋子里转着,像是在跳舞,他的脖子上抽着筋,完全跟一只公鸡一样,浑身上下的羽毛都在发着抖。他终于在床底下找着了一个鸡毛掸子,那掸子上的金红色的美丽的毛在像风中的晴蜓一样地在飞翔。父亲拿着它就像是拿着凶器,朝着我扑了过来。
我突然也冲过去,抓住他手中的鸡毛掸子,说:你如果再敢打我,那我就去告你!
父亲楞住了,他看着我,说:你说,我我说什么,你说?你告我什么。
我说:我就说你说,你每天画的都是愚蠢的东西,像上刑一样。
母亲突然冲过来,朝我脸上猛地打了一巴掌,她打得非常狠,就像打苍蝇一样,只听啪的一声,屋内回音荡漾。
父亲惊讶,不解,委屈,恐惧地看着我,就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
妈妈费劲地挪过来,挡在我和他之间,乞求的目光看着父亲,说:要打就打我吧,别打他了。
父亲的手高举在头上,他看着母亲,自己的嘴唇却在颤抖,眼泪一直在眼眶里闪,像一个高明的演员一样地没有流出来。
我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感到很疼。但是我没有再看父亲一眼。也就是在那时,突然有人敲我家的门。
黄旭升正在外边高兴地喊我。我没有动。黄旭升叫着我的名字:快开门,有事告诉你。
我虽然害怕父亲再次咆哮,但仍去开了门。
黄旭升与我一起站在过道里,她走近我一看,说你的脖子怎么被打破了?我不吭气。她说:王亚军老师说让你去他那儿拿留声机,他同意让你当课代表了。
我看着她,却高兴不起来,父亲的神经质与母亲像小偷一样软弱的表情老是在我的面前晃动。这时,父亲突然出来,要拉我进家门。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喊起来:刘承宗,刘总。
爸爸楞了,现在的人能叫他刘承宗就已经不错了,还叫他刘总,那是总工程师的时代,这个人是不是发疯了,他来自天外。妈妈也显得糊涂,她看看爸爸,看看我,然后去开门。
第5章
进来的是范主任和一个解放军。范主任介绍说这是马兰基地的领导。
他们在家里坐下。范主任看见了扔在地上的鸡毛掸子,又看看妈妈脸上的泪痕,再看看我的表情,说:夫妻吵架打孩子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