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4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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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说:别说了。
班主任老师还在说。
校长离开了我,他走到了郭培清那儿,把他的耳朵抓着,揪着,就跟上回范主任揪我爸爸一样,打开门,把郭培清朝外一推,说:你先出去。然后,校长关上了门。郭培清在外边推门。校长烦了,干脆把门锁上。还听到郭培清在外边喊叫:校长,我是口误,我是口误。
校长回到我身边,他对我的态度有些缓和了,这时,门外的郭培清的声音变得小了:校长,你知道我是猪,比猪还笨。校长忍不住地笑起来,他看着我。我也看着校长,我说:不过,旁边的打倒李垃圾是我写的。郭培清这时还在说:我比猪还笨。我说:我爸爸说,猪并不笨,在动物里算挺聪明的。
校长听我说“我爸爸”三个字,他眼睛一亮,说:你爸爸说猪不笨?他还说过什么。我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说:我爸爸……他还说,还说让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校长的眼神中有些失望,他望着我,思索着。我看着他,心里因为识别出他对我爸爸的阴谋而有些得意,我补充说:我爸爸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校长说:我找你来,是有人揭发你,是你写的。我说:打倒李垃圾是我写的,那八叉是我画的。校长笑了,说:有人看到了是你写的。我说:你让他站出来。
校长显得有些无奈,他拿出一张纸,让我在一面上写出打倒两个字,在另一面写出毛主席三个字。我犹豫着,想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又一个阴谋。
校长说:写吧,写完了就回教室。
我仍然没写。校长说:你不写,就不能回家。
我还是不写,因为我想好了,他们这次要陷害我。
校长生气了,他说:有人让我把你关起来,我一直在保护你,懂吗?
我楞着看看校长,感到不可思议,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有权势的人,竟说他在保护我。
校长说:你回去告诉你妈,让她来找我。说我有话对她说。
我不再说话。校长等了我一会儿,然后,他独自出门,说让我好好想想,就出去了,并把门在外边反锁上了。
我呆在校长室,中午来临了,我感到很饿,然后饿过劲了,我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我感到困,仍想睡时,门开了,妈妈走了进来。
她看见我,就冲地来,紧紧抱着我,那时,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对妈说:不是我写的。
我妈没有看我,她只是很客气地对校长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们不应该把孩子关起来,你们是学校。你不能这样对待我,还有……这,孩子。
妈妈说话很文明,校长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我还是感到了母亲语气中的某种说不出的味道。
校长说:这个孩子思想太复杂。要加强教育。
妈妈带着我,离开了校长办公室。走在过道时,她说:儿子,你为什么那么不懂事?
妈妈的语调温和,这更加让我伤心。这句话直到现在还经常回荡在我的记忆里,像是教堂的钟声一样地此起彼伏地绵绵不绝,有时又像湿地上空的昆虫,若隐若现:
儿子,你为什么那么不懂事?
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件事几乎让爸爸跟黄旭升她爸爸一样去自杀。
以下的描写来自于多年以后别人对我的叙述。
校长在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之后,来到了父亲所在的单位,他从东门进楼的时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认了出来,这就是著名的设计师刘承宗,当然也是我的爸爸。
爸爸也认出了他是校长。所以就抓紧时间对他笑了一下。
校长没有笑,他对爸爸说:你的眼睛长在勾子里了?
当然,这是一句骂人的话,父亲听得懂。他在新疆呆了很多年,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眼睛长在屁股里了。但是,他想不到的是为什么这话能从校长这样有着良好教育背景的人嘴里说出来。
校长看着父亲,就好像他是一个沙袋。
父亲没有作任何还击,他只是想不通,一个平时还算温文而雅的知识分子怎么会这样说话,即使现在是非常时期。父亲的身上处处是油彩,他很愿意这样,这是他的保护色。即使母亲不止一次地想为他洗这件衣服,他也不肯。因为有了色彩,就说明了他是一个很忙碌的人。他在忙什么?为伟人画像。就像是乌鲁木齐有他设计的重要建筑,同时也有他画的巨幅画像。什么朝代都离不开刘承宗,人们,时代,社会都需要他。
校长憎恨地看着父亲,说:是你教唆儿子写的吗?
父亲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就说:谁?儿子?谁的儿子?
校长:少装糊涂。
父亲像是真的明白过来了:写了什么?
校长说:反标。
父亲大惊:在哪儿?
校长说:在哪儿,在哪儿?你说在哪儿?在学校。
父亲害怕了,问:写的什么么内容?
校长说:打倒毛主席。
父亲的眼睛睁得大了,他拼命看着校长,没有想到这话能从校长的嘴里说出来。
校长说完了吓得差点就地倒下,他看看父亲,想判断对方是不是会抓住自己。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眼睛一直在眨着,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里边甚至透出了可怜的光。
父亲没有继续为难校长,他只是想保护自己,他说:那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校长似乎获救了,他说:大家揭发,我们查实,就是刘爱写的。
父亲的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校长离开了父亲,他进了一间明亮的大房子。尽管曾打过父亲耳光的范主任说刘承宗这个人最近画像画得很多,很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是,校长却不同意,他说打着红旗反红旗。
范主任对旁边的一个人说,去,把刘承宗找回来。
我永远忘不了爸爸那么可怜而惊恐的眼神。他显然不希望自己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儿子。
晚饭就摆在桌子上,已经凉了。妈妈坐在我的身边,她怕爸爸对我随时采取极端行动。
爸爸的可怜变成了狰狞,他狠狠地盯着我。妈妈一下子站起来,挡在了我和父亲之间。父亲的手握紧了,但是他看到了妈妈坚定的眼睛。她说:不是我们写的,我们不能承认,死也不能承认。
我现在经常想,为什么女英雄很多,她们经得起折磨,而男人的懦弱和缺少忍受力使他们注定会成为叛徒。
爸爸说:你不承认就行?他这次是冲着我来的,冲着我来的。
妈妈说:要不,我去找找他?
爸爸一听妈妈说要找校长,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浑身缰硬着。
我有些无所适从,心里很后悔在反标旁边写了打倒李垃圾几个字。突然,爸爸朝我冲了过来,他伸手要打我。我灵活地躲开了。爸爸扑了个空,他像酒瓶子一样地倒了下去,然后摔在了地上。
母亲仍然挡在了我的前边,像是看着一个敌人一样地看着父亲。
我也看着他。
钟表的声音响亮地叫着,像是婴儿的渴望奶水时的呼喊,这说明时间总是在走着自己的路,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包括在时间里。时间最大,人类最小。
爸爸躺在地上,开始像个可怜虫那样地哭泣,他开始用手打着自己的脸,说自己前世为什么没有……现在却生了一个像我这样的儿子。爸爸还说:我都承认了,我不承认不行,我知道不是刘爱写的,可是我却承认了,说是我指使的刘爱。我没命了,我活不长了,我只恨不得现在就去死。
他一下下地打着自己的脸,本指望妈妈上前去拉他,他在对着妈妈撒娇。
可是,妈妈没有动,她因为恐惧而产生了对于爸爸的仇恨。爸爸得不到安抚,更想伤害自己,他开始猛地抽打着自己的脸。每一巴掌打在脸上都很重,那响声像是哈萨克人抽打自己的马匹发出的啸声。爸爸边打边等待着,他希望妈妈来拉住他的手,他想在妈妈的温情下撒娇。
但是,妈妈没有动,她今天恨爸爸,她为爸爸的行为感到难过,她头一次对爸爸说:我对你有些失望。
爸爸不说话。晚上,当夜深的时候,我装着睡着了。我以为妈妈又要抱着爸爸呻吟,可是却听到了拖鞋的响声,爸爸的脚步声渐渐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看着我。
我闭着眼睛,显出睡得很熟的样子。
他站在那儿,身体与我的胳膊紧挨着,然后,他开始抚摸我的脸和头发,渐渐地我感到了他的嘴在我的额头上脸上亲着,里边含着很多激情。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睁开了眼。
爸爸有些惊讶,轻声说:你没有睡着?
我点头。
爸爸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说:你为什么要承认?明明不是我写的,你也从来没有教过我。
爸爸想了想,说:爸爸承认了,只是爸爸自己的事,就没有你的事了。你还小,别人只能找爸爸,你好好上你的学。
我说:不是我写的,你为什么要承认?
爸爸苦笑,说:等我死了,你老了,你就会明白。
我说:妈妈呢?
爸爸说:妈妈出去了。
我说:干什么去了?
他说:不知道,反正出去了。
说完,爸爸紧紧地搂着我,并说:你也紧紧地抱着爸爸。
我伸出双臂,也紧紧地搂着爸爸,他身上充满着汗味,还有油彩味,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跟爸爸抱得这么紧过。
奇迹有时会在爱之后发生。
我与父亲紧紧地搂着,白天终天来了。我所说的奇迹与白天是一起来的。我像往常一样地来到了学校。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发现校长已经到了我们班。而且,他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仔细地看着我说:你长得不像你爸爸,像你妈。
我觉得奇怪,校长为什么会这样讲话。
我长得不像我爸,像我妈,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以后,过了若干年之后,我想起来这个细节,心中就会猛地疼痛着。北京话说操你妈。你想,当你妈被你的校长操了,她是为了保护你和爸爸去干的这件事,你能说什么呢?说你妈是妓女吗?
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说:今天全校的各个班都要进行一次测试。我们每一个同学,都要拿出一张纸,在正面写打倒二字。在反面写毛主席三个字。听清楚了,在正面写打倒,在反面写毛主席。不能写在同一页上,谁要是写在同一页上,谁就是反革命。
我拿着这张白纸,竟有些激动,我觉得还是有道理可以讲的,眼前的办法就很科学,每个人的字体都变不了,这是最有意义的测试。可是,仅仅在昨天,他们还非要逼着我承认,是我父亲让我写的。我又想,昨天是阴天,今天出太阳,看来晴天就是比阴天好。
我低着头,拿着纸,想写又有些犹豫起来。我真的要完全用自己的笔体写吗?我可以改变一下自己。又一想,觉得自己这是在耍小聪明。这时,周围很多人已经写完了,我也不能再拖,于是,我按照要求在写了那五个字,分别在纸的正面和反面。
老师开始收,他让每个人还按刚才的方式传回去。
当我们所有人都交了之后,只有黄旭升还在楞神。她把纸用身体压在自己的桌上,沉静在幻想之中。
郭培清走到了她的跟前,说:你写完了吗?黄旭升点头。那给我吧。黄旭升看看老师,又摇头。
大家都笑起来,觉得从她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