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4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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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楼下的树上拉了根绳子,把衣服搭在了上边,并让我在旁边看着。
我望着母亲的背影,她像跳高一样地重新走进了单元门。自从我们家跟黄旭升家换了房子之后,我们家就成了一楼了,回家真是方便多了。从屋里走进屋外,从阴影走进阳光都变得简单易行,我们离大自然真是近了。
我看着爸爸的衣服正迎着乌鲁木齐的秋风招展,就像是一面像征着走运的旗帜,那抖动的棉织物飘扬在我与天山之间,简直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那件军装的高贵。
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渐渐感到了无聊,就望着天空发楞。
黄旭升出来了,他看我,又看看衣服,说:
你爸爸穿军装真好看。
我说:你爸爸原来不是也穿军装吗?
她说:那是国民党的军服,难看死了。
我说:大盖帽威风,都是美式的。
她高兴了,说:真的?
我说:当然了。
她说:那你来,上我们家来,我家还有一张爸爸穿军装的照片。是挺威风的。
我跟着黄旭升进了她家。
黄旭升爬上一个大箱子,从上边撂的一个小箱子里边拿出了一张她爸爸的大照片。那是她爸爸穿着将军服照的。
她说:你说国民党军装和共产党军装,哪个好看?
我说:你说呢?
她说:你说。
我说:你说吧。
她说:还是你说吧。
我们都笑起来。
她说:你反动。
我说:你反动。
当我从黄旭升家里高高兴兴地出来时,却发现爸爸的军装没有了。我吓出了一声冷汗。深深地知道大祸临头了。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听说那身军装丢了之后的那种疯狂。
他几乎是从家里一步就冲到门外的,他像一个真正的神经病患者一样地跳到了树下,然后在四面的的角落里寻找。靠近楼的一角是围墙,挺高的一面墙,那边是另一个单位,父亲就像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他一步就跨了上去,他想看看是不是有外单位的人把他的军装扔在了那边。
然后,他又从墙上跳了下来。
母亲也开始向每一个过来的人询问,想发现线索。
我只觉得头脑发懞;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的看着上窜下跳的爸爸妈妈,尤其是看到父亲深度镜片后边的眼睛,那里像是一个深深的湖,闪耀着忧伤和恐惧的光。
最后,绝望的父亲跟咆哮的乌鲁木齐河一样地朝着母亲大声说:
我说,不要晾在外边。
母亲也心痛无比,她说:我说让刘爱看着,谁想到他会离开。
第14章
终于,父亲母亲都把仇视的目光投向了我,就好像我从一生下来就是他们的敌人。
父亲走到我的跟前,他狠狠地看着我,说:
你爷爷去世我都没有这么伤心过。
说着,他朝我的脸上用足了全身的劲,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被打得像是园规一样,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父亲还要再打,被母亲上来拉住了,她说:你不要真的打呀。
父亲不说话,还要再打。
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受了刺激的嗡嗡声,里边也夹杂着父亲绝望的呼吼:
你爷爷去世我也没有这样伤心过。
少年的忧郁经常远远胜过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们想的当然不是死亡,而是出生,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儿娃子,我发现自己内心的难过有时比黑夜还要漫长,我会忍不住地望着雪山和天空发楞,我们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呢?我为什么要生在新疆乌鲁木齐这样的地方,五月份,甚至是六月份都会突然下雪,然后就是满地泥泞。春天里,到处都是冰雪融化的积水,我走在泛着阳光的路上,感到四面八方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茫。很远的地方,总有银亮的东西在朝我眨眼,在停课的那些日子,我不止一次地去天际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像水一样地闪光。我从小就感到乌鲁木齐是孤独的,或者说我是那儿孤独的孩子。
在黄昏的夕阳里,我感到了饥饿。那时,我正好走到了百花村前边的马市。在很大的清真寺旁,我看见了一个回民饭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时的羊蹄是五分钱一个,我就像是一头饥饿的毛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食物,卖东西的老汉戴一顶白色的帽子,他留着挺长的白胡子,很慈祥地看着我,就好像他知道我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而且饿了。
我掏出了五毛钱,买了十个羊蹄,然后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大口地吃起来。由于这东西太香,我吃的时候忍不住地由嗓子里,甚至胸腔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我把头几乎埋在了那堆骨头里,我觉得不这样,就对不起这美味,还有我在黄昏中凄凉地来到马市的孤独。
我正吃得很香并陷入深思的时候,突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她穿着高高的皮靴,并围着大大的披肩,落日的余晖像追光一样地照在她的皮肤上。当她把脸彻底转过来的时候,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是阿吉泰。就是阿吉泰。除了她以外,在我们乌鲁木齐哪里还有第二个这么美艳的女人?
她没有看见我,只是要了一碗汤饭。当她坐在那儿喝茶的时候,我紧张得把一个装着醋的瓶子打倒在地。
阿吉泰就是在那个时候回头看见我的。
我们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她认出了我,并很快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照亮了清真寺旁的回民饭馆。也照亮了我在文革中最黑暗的下午。
你没有跟你妈妈一起来?
她起身走过来,边走边说。
我放下羊蹄,看着她,一时有些紧张地说不出话,阿吉泰的到来,让我突然为刚才的吃像而难为情。我一瞬间就悲哀地发现自己是一个粗俗的人,不配说英语,更不配唱英语歌。
阿吉泰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窘困,她轻轻地走过来,并坐在了我的旁边。
她说:你那么喜欢吃羊蹄?
我犹豫着点头。
她笑了,说:我也喜欢吃,但是,你们英语老师不喜欢,上次我带着他来这儿,他吃了一个,就吐了。
我的脸开始发红,我为自己的能吃而不好意思。
阿吉泰说:王亚军不是新疆人,他跟咱们不一样,咱们是新疆人。
我点点头。
但是,我心里难过,我不希望自己是新疆人,不是乌鲁木齐人。应该是上海人,北京人。最少也应该是西安人。但我却是新疆人。我爱吃的东西王亚军不爱吃,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我对于文明知之甚少。
能让我吃一个吗?
阿吉泰说。
我把盘子推过去,着点头并笑起来。同时,对她能吃我的东西,有惊讶,又期待。
她笑起来,说:你一笑,脸上还有酒窝,像个女孩子。
阿吉泰说着,高雅地吃着那只羊蹄,而且姿态优雅,嘴唇的动作很小,更不会像我那样发出可怕的声音,我真想骂自己像猪一样。但是,当着阿吉泰,我不能这样,因为她有一半民族血统,不能在她面前用这样没有礼貌的词。
我有些不敢看阿吉泰,就低下了头。
汤饭来了,她要了一个碗,给我拨了很多,说:吃吧,你饿了,能看出来,你可能饿坏了。
我开始吃面片,并尽可能文明一些,但是,我的嘴在喝汤吃饭的时候,又发出了跟压路机一样的声响,于是我的脸更红了。
阿吉泰看着我,丝毫没有蔑视的感觉,多年以后,我回忆她的眼神,总是感到她甚至还带着几分欣赏的目光。
整个乌鲁木齐最漂亮的女人竟然跟我坐在一起吃汤饭,竟然吃我的羊蹄,竟然用那么美丽的眼睛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我的汗出来了,我因为今天的偷窥而有些抬不起头来。
她掏出了白色的手绢让我擦。
我坚持不用。
她笑了,说:你出了这么多汗。
我说:我的脸脏。
她随意地伸过手来,为我擦汗,并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回家?
我的眼圈红了,但是,我没有让眼泪出来。我深信自己是一个不爱哭的孩子。
女人的关怀有时是那么伟大,一个人在享受这种关怀的时候一定要仔细体会,那是人间最有价值的东西,如果你忘了或者注意不到女人为你带来的这种温情,你这一生肯定是不幸的,而且,你肯定会为你的粗心付出代价。
我们开始喝茶,那时新疆的砖茶比现在的要浓,就像深色的咖啡。新疆人惯用的那种小茶具也很别致,热茶又上来了。我专心地喝着,时时看看阿吉泰。
她的表情这时有点严肃,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砖,想到天很快就要黑了,阴影在心中渐渐产生了。
她说:你回家吗?
我摇摇头。
她说:要不,到我宿舍坐会儿。
我心中猛地就高兴起来,阴影一扫而空。
我们从马市走向北门,一路上人们都在看她,同时也会看看我。特别是那些跟我一样大的男孩子,他们的脸上充满羡慕,有人甚至喊起来。
阿吉泰走得很快,人们喜欢看她,因为她长得美,所以她总是走得很快,我尽力跟着她,快到满城街的时候,我就浑身发热,像是与别人进行竟走比赛;我的汗出来了。
她笑了,说:你害怕别人的眼睛吗?
我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样的问题。
她说:我怕别人的眼睛。主要是我不该长成这样。
我看看她,还是没有说话。
她的头发在傍晚显得更加的金黄,她的皮肤有种高贵的洁白,这种皮肤我们汉族人是没有的。只有像阿吉泰她们才有,其实那时我没有看过任何美国电影,要看也是阿尔巴尼亚的,再就是苏联的,我很清楚,在那些电影里边没有像阿吉泰这么美的,瓦西里的妻子比不上她,列宁的妻子也比不上她。当我长大以后,开放的中国迎来了很多美女,她们有着和阿吉泰一样白的皮肤,有着金色的头发。但是,阿吉泰的那句话老是从记忆深处涌出来,似乎在挠乱我看那些女人的视线:
我怕别人的眼睛,主要是我不该长成这样。
阿吉泰的宿舍在湖南坟园的东面,离我们家不远。那是一排平房,砖木结构,门前有很粗的柱子,那些木头都是天山里的松木,房子盖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还散发出浓郁的松香味,这儿就象是一个小提琴仓库,里边摆满了各色的琴,而琴弓上擦满了松香。据说这房子过去住的都是驻扎在乌鲁木齐的国民党校级军官,只是现在已经破败了。
阿吉泰在开门。
我有些紧张,我对这间屋子充满好奇,里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象阿吉泰这样的女人,她的房间里有什么?也有香水或者别的东西吗?她阔不阔?这在当时是一句流行的话,黄旭升在班里曾经作过宣传,说我们家很阔,说我们有有熊皮。这引起了班里女生的好奇,她们曾经要求来我们家玩,但是,母亲不允许,她说最讨厌去别人家,也讨厌别人来自己家。母亲和父亲不是好客的人,这让我丧失了许多观察欣赏别人家的乐趣。阿吉泰家有什么?
门开了,阿吉泰先进去开灯,我随着她走进去,黑暗中我感到自己由于激动,头有些晕,尽管是一间破旧的平房,可它就象是宫殿一样。
灯猛地亮了,我的眼睛被刺了一下,紧接着我就楞了,因为在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