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2005年第02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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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父看来,当时的旧派只是“能感觉西方化的压迫而表示反对的”,但只是“为东方化盲目的积极发挥”而已,“他们并非能看到东西文化问题,而去作解答”。至于新派,“是被世界西方化的潮流所鼓动”,只是“能感觉西方化的美点而力谋推行”,“有似受了药力的兴奋,也并非看到这东西文化的问题,有一番解决而后出之”。
上述这种情况,在先父看来是表明人们对此问题的解决的急迫性缺乏认识。他说:“这个问题自是世界问题”,“而直逼得刀临头顶,火灼肌肤,呼吸之间就要身丧命倾的却独在中国人,因为现在并不是东西文化对垒激战,实实在在是东方化存亡的问题”。所谓东方化的存亡,自是包括中国文化的存亡,也就是中国民族是存是亡的问题。“这种险恶的形势想要模模糊糊混过去,是断乎不行的,乃不料逼到眼前的难关,大家竟自无人看见”。
上面这几句话是先父1919年暑期所写。这就是他眼中当年东西文化问题的实况。此时在他来说,思考并研究此问题已有两年之久,而且获得了一个初步结果。转过年来,即1920年秋冬间,他即首次以连续讲演形式,在北大报告了自己关于此问题的研究结果。再过一年,即1921年,他应邀去山东济南再次就此问题作了连续讲演。同年,将两次讲演记录加以合并整理,以“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为题首次出版了。
此书的结论是,全世界的文化可大略分为三大系:中国文化、印度文化与现代西方文化。它们各自有其“特异色彩”与“根本精神”。它们之间虽有不同,但非古今新旧之分。总之,世界的文化是多元的,各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依此观点,一如现代西方文化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而以孔子思想为代表的中国文化同样具有它不可磨灭的意义与价值,并将在今后为人类生活做出应有的贡献。
以上这种看法,在当时“打倒孔家店”的浪潮高涨声中,无疑是在维护并赞叹孔子,这必然引起强烈的反应。主张“全盘西化”者,认为这是对新思潮的一种反动,自然是反对;而对那些对中国文化根本失掉信心的人来说,则使他们恢复了对民族文化的自信,而表示赞同。但无论是褒是贬,先父自有他自己的看法:“在别人总以为我是好谈学问,总以为我是在这里著书立说,其实在我并不好谈学问,并没有在这里著书立说,我只是说我想要说的话。”(《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自序)至于后人评说,以为此书是现代新儒学的代表作之一,他本人并因此书而被视为儒学的先驱,这些自然都是他始料所不及之事了。
五
先父在北大任教六七年间结识的朋友为数不少,如梁启超、林宰平、伍观淇、熊十力、李济深、陈铭枢、李大钊诸先生。他们中多数人比先父大十岁或二十岁,因此可算是忘年交。先父认为彼此关系在师友之间。现在只举两位先生说一说。
先父曾说:“革命先烈李大钊先生是我的故交,是至熟至熟之友,通常都称呼他‘守常’”。先父早年致胡适之先生的信里曾说:“类如我在北大七八年间独与守常相好,亦为先生所知道的”。在这里所说“独与守常相好”,自然是表明先父与李大钊先生关系不同一般。
先父入北大后,不久李大钊先生也任教于北大,并兼任北大图书馆主任,二人同在一所学校,而图书馆又是先父常去逗留之地,更何况早在进入北大之前,二人即已相识了,十分熟识自不待言。先父曾回忆说:“当我每次到北大讲课,在上课之前和之后,必定去图书馆盘桓十分钟至二十分钟。因彼此很熟,他忙他的事,我进门或离去,均不打招呼”,“他有时主动地要我看什么书刊,便顺手递给我,也不加说明。我接过翻阅后,往往亦无表示。遇有重要书刊,我就声明带回家去看,下次来时交还”。二人如此交往,可见彼此相交之深,毫无客套。
1979年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送来一张四人合影旧照。先父审视良久,便写下这样几句话:“我与守常既而相熟,有时便一同游息”,因此有此“我与守常、张申府、雷国能和我四人在中央公园的相片,推计其时间当距今五十年以上,展示之余,不胜追怀感叹之情”。(张申府与雷国能二位本是先父在顺天中学堂同学,又均与李大钊先生相识。)
1921年末,先父决定放弃出家的心愿,将要成婚,特意为此“走访守常于其家,告诉他我即将结婚”,“李先生则笑着说,这在他已是过去二十年的事了”。先父还记得,李先生曾解释说,他父母早逝,自幼随祖父母生活,而二位老人自顾年迈,故早早为其完婚;当时李先生似仅十二岁。
先父离开北大三年后(1927年),李大钊先生为军阀张作霖杀害,为革命献身了。当时先父尚在北京,虽曾参与遗体装殓事,但仍感“熟友如我未得尽小小之力,抱憾于衷”。又数年后,先父在致胡适之先生信中,谈到“我们怎样解决中国问题”时说:“守常先生向来是肯想这个问题的,竟自因此作了中国共产党的先进;我虽百般不行,却亦肯想这问题”,“然我则没有和守常先生走一条路的决心与信力,更没有拦阻他走那条路的勇气与先见了”。可见在先生已牺牲多年之后,对先生崇敬之情仍萦回于怀。
还应说到先父在北大时期结识的另一位朋友熊十力先生。
1919年上半年的一天,先父收到一张寄白天津的明信片,寄信人名熊升恒,南开中学教师,素不相识。明信片上所写的话不多,大意是说:在你写的《究元决疑论》一文中骂我的话,我看到了,你说的不错。希望有机会见面晤谈。不久,学校放暑假,熊先生即来京相会,二人一见如故,从此成为毕生的朋友。
先父之所以责备熊先生,是因为他在《庸言》(梁启超先生主编)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批评到佛家,说“佛道了尽空无,使人流荡失守,其害不可胜言”。先父即在《究元决疑论》一文中指名道姓批评了熊先生,说“此土凡夫熊升恒,愚昧无知”,云云。二人分歧起自佛学,二人一见面,谈话仍从佛学问题入手,最后归结是先父劝熊先生研究佛学。
1920年,先父介绍熊先生人南京支那内学院从事佛学研究。1922年,先父在担任“唯识学”课约两年之后,“顾虑自己有无知妄谈之处”,遂建议另请高明,得蔡先生同意后,遂将熊先生介绍来北大,接替他讲授“唯识学”一课。
熊十力先生原名“升恒”,字“子贞”,长于先父八岁,湖北黄冈人:未曾受过正规教育,只在乡塾里读过几年四书五经;有时边放牛,边自学,终成为著名哲学家。与先父具有中学学历相比较,那熊先生才更是位自学成材的人物了。后来熊先生转而研究儒学,卓有成就,终被认为是“新儒学哲学的奠基人”。
先父在北大任教七年间,又结识了一些与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朋友,他们多是北大的学生。先父入北大时二十四岁,听他授课的同学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年纪。如冯友兰先生与朱谦之先生均只比他小两岁。又如陈政先生(仲瑜)仅小于先父一岁。结识的学生不限于哲学系,也有其他学系的,如中文系的罗常培(莘田)先生(著名语言学家),和罗庸先生(曾任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也有外校的,如高师的徐铭鸿(后加入中国共产党,革命烈士)。还有旁听生,如王恩洋等。其中陈亚三、黄庆(艮庸)、王平叔(维彻)、张做知诸先生,后来成为先父办学或从事乡村工作的得力助手,“关系甚深,踪迹至密,几于毕生相依者”。
现存1921年9月先父与三位同学的合影一张,他为此合影曾写下这样的话:
这是我同我三个顶好的朋友叶鏖、朱谦之、黄庆的照相,他们都是北大的学生,却四人年纪皆在二十几岁,差不许多。我们相与并无所谓先生和学生,只是朋友,而且是小孩子般的朋友。四人性格思想见解并不相同,几乎一个人一个样子,所以议论每多不合,但总觉得彼此相对是第一乐事。
由以上所记,可见先父当年在北大时,他与同学之间的关系可谓是谊兼师友。
六
1921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讲辞整理成书既已出版之后,他随即在此书自序中写下这样一些话:“我从二十岁以后,思想折人佛家一路,一直走下去,万牛莫挽,但现在则已变。这个变是今年三四月间的事,我从那时决定搁置向来要做佛家生活的念头,而来做孔家的生活”,因此可以说“现在这本书是我改变态度的宣言”。这表明随着东西文化问题的研究完成,指导他自己的人生思想也随之有了改变。这是人北大后第五年的事。
依先父的见解,人们的人生态度(即人生观)大略可分为三种:一是“逐求”的人生态度。即人于现实生活中逐求不已;欲望的满足就是最大幸福。能彻底发挥此种思想的为现代西方人。二是“厌离”的人生态度。以为人生是苦,乃产生一种厌离人世的态度。发挥此种思想最到家的为佛家。三是“郑重”的人生态度。以自觉的力量郑重地去生活,而非赖外力的催逼或刺激。发挥这种思想最到家的为儒家。
先父回顾其一生,大体说去在十岁至二十岁期间,自己的人生思想与第一种人生态度相近;二十岁以后至二十八岁;其人生思想为“厌离”的人生态度;自二十八岁以后转为第三种人生态度。他晚年曾写有《自述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一文,记述其一生的人生思想曾经历了三个时期;发生过两次转变,其中第二次转变即发生于北大任教时期,从而“归宿于儒家思想,且愿再创宋明人讲学之风,与现代的社会运动融合为一事”。
“因为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所以我的生活与思想见解是成一整个的;思想见解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如我当初见得佛家生活是对的,我即刻不食肉不娶妻,要做那样的生活,八九年来如一日。而今所见不同,生活亦改。”这又是他当年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所写下的一段话。同年底,他成婚了,再过两年, 1924年先父更辞去北大教职,走出校门,走向社会,在经过一些曲折之后,终于投身于农村,从事一种社会改造运动——乡村建设——去了。 先父生活在北大前后七年,对北大的种种是如此熟习,又如此亲切。这里有他首次登上大学讲台的那间教室。这里有他出入其间无数次的红楼,还有时常去光顾的图书馆。在这里,有与他曾朝夕相处、彼此辩难的同事。在这里,有与他曾相聚于课堂、相互切磋的同学。可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告别了曾培育了自己的北大。多年后他写下了这样两句话:“七年之间从蔡先生和诸同事诸同学所获益处,直接间接,有形无形,数之不尽。总之,北京大学实在培养了我。”
本文为《我的父辈与北京大学》(钱理群主编,将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之一节。该书还收入了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陈汉章、熊十力、丁西林、丁文江等北大学者的后人所撰写的文章。
回忆钱钟书先生
■ 张金言
钱钟书先生的文章中很少讲空泛的道理,往往是就一个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