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2期-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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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芒说,又没人跟你抢。
呼噜呼噜
李芒说,你听听,你自个儿听听。
呼噜呼噜
张和平的声儿反而更大了。
李芒知道,他这是不高兴了,他是个很容易不高兴的人。
李芒只好暗自笑笑。
依李芒的性子,凡事都是要占个上风儿的,从前她是忙在学校里,占上风儿的事也在学校,家里上风儿不上风儿的,她就不那么在意了。可现在,她是退了休的人了,学校上风儿下风儿的事都跟她没一点关系了,有关系的就只这一个和张和平组成的家了。她想,日子还长呢,要是他总这么不高兴,她就总得这么暗自笑笑吗?这么想着,刚才的暗笑,不由得就变成了一股躁性儿,这躁性儿如同个毛手毛脚的小孩子,李芒猛不防就将粥碗咚地一放,将筷子啪地一摔,一件原本可以无事的事情,竟一下子变得惊心动魄起来了。
凭李芒一个中学教师的修养,她自是不会和张和平吵架的,她只是将碗和筷子放重了些,只是不肯再喝一口粥,不肯再吃一口菜。即便这样,张和平还是吃惊不小,他一再地追问李芒为什么,他说要是只为他喝粥的声儿大就是她的不对了,多少年他都是这么喝的,也没见她说过什么,怎么今儿听着就过不去了?别看张和平平时没几句话,较起理儿来可一句都不少说。李芒听着,竟是理屈词穷,干张嘴,说不出一句应答的话来。她想,是啊,平时也没说过什么,怎么今儿就过不去了?可是,平时她是没注意过啊。可是,没注意过她怎么说得出口,一顿饭没注意,两顿饭没注意,难道几十年都没注意过吗?
李芒没想到,她退休后和张和平的第一次交锋,竟是以自个儿的失败而告终。
这天晚上,李芒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感到有一种东西从黑暗里走进了她的体内,这东西令她陌生,也让她有些儿害怕,要是让她给这东西起个名儿,她会叫它“孤独”。她明白孤独并不单单来自这次的失败,来自别的什么她一时也想不清楚,就像是,小时候玩儿捉迷藏,所有藏起来的人都被找到了,大家闹闹嚷嚷地相聚在一起,唯有藏在一个黑洞洞的角落里的她,没人发现,也没人喊她一声儿,像是彻底地被大家遗忘了。她这个人,原本属于积极乐观的一种,消极的东西是很少来搅扰她的,慌怕之中,她果断地将手伸向了日光灯的开关。日光灯亮了,不大的书房忽然地亮如白昼,她看到,书桌上有她和她的儿子,儿子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俏皮地笑着,身后是儿子和儿媳的新家;书橱里有一个胖瓷娃娃,红脸蛋儿,大眼睛,一副永无忧虑的模样儿。她睁大眼睛,努力地看着它们,竟是一种从此岸望彼岸的感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此岸和彼岸的界限也不再分明,终于,眼睛不知不觉地合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如同一位体面的绅士,干干净净的就进书房来了。
外面的客厅里,已经有了响动儿,呼噜呼噜那是张和平在喝牛奶,喝牛奶也是一样,呼噜呼噜
阳光照在沙发的扶手上,李芒将一双脚丫子跷上去,顿时,脚丫子也变得干干净净的了。她看着脚丫子,想起昨晚的点点滴滴,心想,多么不同啊,又一天开始了。
李芒穿好衣服,叠好被子,然后到卫生间刷牙、洗脸、梳头发。待坐在饭桌前,李芒已经想好今天要做的事情了。
张和平早不在饭桌前了,李芒知道,他是看打麻将去了,小区的院儿里,到处都支了麻将摊子,每天,他像小学生上课一样准时。他比她早退两个月,两个月来他一直在看人家打麻将。他不是不想打,是害怕输钱,平时俭省惯了,每月又是有数的进项,自个儿的钱,无缘无故就跑进别人的腰包儿去了,他受不了。他曾对她说,甭多输,就十块钱,要是买成山药,够煮多少顿山药粥啊。李芒总觉得,张和平说这话时有炫耀之嫌,或许,俭省在他看来也是一种荣誉吧。因此李芒一点不担心张和平有一天真的去打麻将。
吃完早饭,李芒从抽屉里拿些钱,也出门去了。她从一个一个的麻将摊子跟前走过去,发现张和平站在一张麻将桌前,弯了腰,探了头,嘴巴微微地张开,活像一只上了年岁的呆鹅。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那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张和平再也不复返了。当然,她也一样,眼角和嘴角的纹路一天天地在增多,脸上的光泽却一天天地在减少,但她决不弯了腰探了头去看打麻将,她喜欢到处地走一走,出门前化一化妆,衣服拣浅艳的穿,走路挺胸收腹,节奏尽力地轻快。她就这么轻轻快快地走了过去,和麻将桌前的人们作着对比似的,尽管并没什么人注意她。
走出小区,李芒上了一辆通往盛福祥的公交车。盛福祥,是一家大超市的名字。
一路上,座位都满满的,李芒站在坐着的乘客身边,感觉十分不错,因为没有一个人给她让座,证明她还不那么老。甚至有两回空出了座位,她也装作没看见似的,任凭年轻人占了去。窗外是灿烂的阳光,阳光下有车辆、人群、绿地,还有一座座看不见顶的高层建筑。最近的一辆出租车上,一对青年男女正亲密地依偎在一起,那男的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也不知在说什么。李芒想,无非是女孩爱听的话吧。她想起她和张和平,当年恍惚也有过这时刻,这时刻张和平就是一整个世界。她不由有些自嘲地笑了,张和平,一整个世界,哪儿跟哪儿啊。
盛福祥在市中心一条最繁华的街道上。这街道每天都像是沉浸在节日里,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形形色色的霓虹灯,满天飘荡的气球、条幅,还有混杂的音响,川流不息的车辆、人群,花花绿绿的演出队伍……现在,盛福祥门前就有一支演出队伍,一式的粉红衣裤,一式的红脸蛋、黑眼圈,不相上下的中老年龄,只是头发有黑有白,脸上的皱折有深有浅。她们正在跳一曲《友谊地久天长》,手里各自拿了把粉红的扇子,时而打开,时而合上,打开、合上时,发出噗噗的声响。李芒站在人群里,看着看着就不由地笑了,外国的曲子,中国的跳法,多么有趣啊。想到自个儿昨晚的孤独,竟又是一种从此岸望彼岸的心境了,只不过此岸和彼岸倒了个个儿,从此岸望着的,倒是愈来愈渺远的孤独了。
伴了《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李芒近乎喜气洋洋地走进了超市。
这超市李芒只来过一次,因为离家太远了,自个儿居住的小区附近,就有大大小小五六家超市呢。那次还是这超市开业的头一天,几乎全市的人都挤到这里来了,她和张和平,手拉了手,被人群一会儿涌到这里,一会儿涌到那里,最后走出超市时,除了鞋子上被踩满的黑脚印儿,手里只提了一盒草莓酸奶。而草莓酸奶,自个儿小区的超市里就有呢。不过,李芒还是在这超市里发现了别处没有的东西,那就是瓷碗,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瓷碗,一整个货架子上都排满了,货架子长的啊,几乎赶得上一个教室的长度,那气势,叫人心里扑通扑通都跳起来了。可是,身子被人群裹胁着,手又被张和平紧紧地拉了,李芒只能远远地望。她说,张和平你看,你看啊。张和平说,看什么?她用眼睛示意给张和平,张和平看啊看,总算看到了,却又扫兴地说,不就是碗嘛,有什么看头儿?随了人流的涌动,瓷碗很快地看不到了,李芒没再吱声,但她心想,一定要再来一次,再来一次。那以后,她也不是没下过决心,但学校里是太忙了,学校的事和瓷碗比起来,瓷碗总还属于小事。可是今天不同了,今天,瓷碗这件小事,似已变得空前地重要!李芒自个儿也说不清那重要的理由,只觉得,瓷碗的事不解决,今天的饭她怕是都无心去吃了。
虽说只来过一次,李芒还是很快找到了瓷碗的货架,这一回她才算看清了,瓷碗的后面,还有一货架的瓷盘,瓷盘的后面,还有一货架的茶具,真是富丽堂皇,光彩夺目啊,李芒看着看着,眼睛不由地都潮湿了。
这时,一个穿红上衣的女孩笑吟吟地走过来,问李芒买什么?李芒说瓷碗,女孩便为她一一介绍起来,这一种怎样那一种怎样,什么叫釉中彩,什么又叫釉下彩、釉上彩,她还指了一只色彩艳丽的碗说,这就是釉中彩,你摸摸,有多平滑,你再敲敲,声儿有多正。李芒果然就摸了摸敲了敲,却也摸不出什么敲不出什么,只觉得这花色是太漂亮了,在这一货架的碗中,它就像一个要出嫁的新娘,把天下最耀眼的颜色都占去了。其实它上面不过是一簇一簇五颜六色的小碎花,可这些不起眼的小碎花,到了碗上不知为什么就变得亮眼、尊贵起来了。李芒立时决定买下,她选出四只让女孩去包装,自个儿则继续恋恋地去看其它的碗。她发现,今天的碗里,再也没有“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样的大口碗了,她若是将它拿给女孩看,女孩一定会笑弯了腰的。可是,她和张和平却还使用着它,一张脸埋在那碗里,呼噜呼噜她和张和平啊,唉!
女孩将那“新娘”包装好,又为李芒介绍了一种,这碗里外是一式的豆青色,颜色沉实又闪闪发亮,碗型朴拙又给人细腻别致之感,若说刚才选中的是“新娘”,那这碗就可称得上“新郎”了。有了新娘,新郎自然也该有的,李芒又一次选了四只,交给了女孩。女孩脸上的笑更多了,拿了碗又一次包装去了。李芒仍接了看,一只一只的,每一只都视宝贝似的爱不释手。其中一只,就见是一色的乳白,上上下下没有一丝的装饰色,干净得就如同早晨那书房里的阳光。摸一摸,碗壁比“新郎”“新娘”薄了许多,敲一敲,声儿似也脆了许多,拿远了看,碗上的光亮一闪一闪的,简直如一只无瑕的白玉一般呢。李芒惊喜着,拿在手里是再也放不下了。她想,用上这样的碗吃饭,那饭吃得该多高兴啊!她知道若是把“新郎”“新娘”和这“白玉”全买回去,张和平还不知会怎样地不高兴呢,可她更知道,不把它们买回去,她怕是连超市都出不去了。就算她想出去,她的手也不会听她的,你看它,拇指在里,四指在外,每一根手指都与碗身贴得紧紧的,那柔情蜜意,任谁都休想将它们分开了。她想,对不起了张和平,李芒是没有一点办法了!
似白玉一般的碗,价钱也高了许多,几乎是那“新郎”“新娘”的三倍。这样,“新郎”四只、“新娘”四只、“白玉”四只,总共十二只碗,李芒竟花去了近两百块钱。但她在张和平面前,不提钱只提碗,她将碗一只一只地摆在餐桌上,看了张和平问,怎么样,这碗?
张和平看了碗们一眼,没吱声,转身就进厨房去了。他从菜筐里拿出几颗土豆,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洗起来。
厨房和餐桌只隔了一层玻璃窗,张和平的一举一动李芒看得清清楚楚。张和平的头发乱蓬蓬的,从外面回来没换拖鞋,也没换家穿的衣裳。李芒隔了玻璃喊,问你话呢!
张和平不理她,继续哗啦哗啦地洗。
李芒说,听见没有啊?
张和平洗完土豆,又从餐具架上拿下削皮刀,刷刷地削着土豆皮子。
李芒看看碗们,看看张和平,觉得这时的张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