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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当代2007年第2期-第61章

小说: 当代2007年第2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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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子里传出一声雄鹿的长鸣,达勒玛奇怪起来,支棱起耳朵认真地听一会儿,那雄鹿仿佛知道她倾听,吱噜吱噜地叫个没完。达勒玛忍不住笑起来。这个老耶思嘎,亏他想得出来,用这个法子告诉她,他们没白干,油锯被树里藏的锯链崩哑巴啦。他用叫鹿筒吹出的动静够大了,真像一头性急的公鹿四处呼唤母鹿。现在是盛夏八月份,哪有公鹿到处乱叫的事。九月份野鹿才发情哪。尤其是雄鹿,发情时才不会斯斯文文躲在林子里唱小调呢。它们性情一下子像火焰似的暴躁,自己脱离鹿群,站在山坡上连性命都不顾地呦呦鸣叫,呼唤年轻的母鹿做伴侣。这个老耶思嘎,乱叫什么。
  嘲笑归嘲笑,达勒玛还是听得挺带劲儿的。但是耶思嘎欢叫的日子没几天就结束了。油锯又嚣张地张开大嘴,山上的树又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去。一棵几百年的大树轰然倒下时,连大地都被震得颤抖了,达勒玛家的帐篷也跟着摇晃起来,帐篷里挂着的玛鲁神像也摇晃得像钟摆似的。她跪在神像前祷告时,曾抬头看过玛鲁神,结果看到玛鲁神一直摇晃着脑袋,任何神谕都没告诉她。
  达勒玛只能又去找耶思嘎。她认输了,彻底认输了。耶思嘎是男人,男人的脑袋终究要比女人聪明。女人的脑袋平素看着灵光八面,一旦遭遇大事就糊涂成汤汤水水。达勒玛颠三倒四说了不少话,耶思嘎只记住一句:他是男人,是男人就应该有主意。
  耶思嘎当然有主意。安格林河流淌进多少丰盈的源流,他脑袋里就有多少主意。在他层出不穷的建议中,达勒玛选中一个办法:在道路上挖陷阱,让运材车掉进去。那些长着胶皮轱辘的汽车太气人,整天拉着粗壮的原木送到山下的镇子里,它们活像一头头怀了崽的母兽,挺着撑大的肚子,连跑都跑不快。非让它们崴折腿才老实点。
  两人大清早便从家里走出来,他们会面后便沿着运材路走走停停,寻找合适的地方挖坑。运材路面被沉重的车轮碾轧出一道道深深的裂痕,犹如天空撕心裂肺的闪电印在路面。
  走到转弯处,达勒玛把铁锹插进土里,决定就在这儿挖坑。她的理由很充分,转弯处有繁茂的灌木丛遮掩,别人很难一下子发现他们。
  这回轮到耶思嘎摩拳擦掌了,他吩咐达勒玛去路边看着人,他一个人干就可以了。他朝她举一举手中的铁锹,然后开始挖土。铁锹刚碰到硬铁板似的地面,他便觉出自己手臂力量的虚弱,但他不想让达勒玛在背后摇头,叹息地回忆他昔日是何等的威猛,何等的力量超群。
  达勒玛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犹如一只勤奋的蚂蚁,伸出精瘦的胳膊顽强地掘土。他到底力不从心了,他气势汹汹地挥舞铁锹,马上被土地的力量顶回来,他的胳膊、腿,还有脊背显得笨重起来。达勒玛走过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坚决地伸出铁锹。他们都老了,更需要齐心协力干活。她坚决地伸出铁锹,土地也坚硬地反抗她。土地长脾气了,它不再是昔日松松散散、任你用手都可以在它身上挖出坑的样子,而是和谁都来个硬碰硬,一副死犟到底的德性。达勒玛没挖一会儿便呼哧呼哧喘起粗气。不识好歹的东西,跟我硬顶有什么用。她呸了一口吐沫,气急败坏地数落着:你们连脑袋都不长,任着一辆辆车从你们身上开过去,任它们把木头拉光吧。
  他们刚挖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坑,远处便传来汽车声。耶思嘎手忙脚乱地用树枝掩盖住大坑,在上面撒落一层土。他拉着达勒玛走到路边,连躲避一下都忘记了,明晃晃站在那儿,像两只缺心眼的狍子。
  道路上耸现出一辆运材车。这个巨大的吃汽油的家伙肚子里装满了原木,一路轰轰叫着飞奔而来。耶思嘎一看见鲜艳如血的车身,马上想起来,这种车叫斯康尼亚,是外国货。关于它的来历,安格林河一带的猎户已经耳熟能详。它出现在通往森林的道路时,便意味着猎户们狩猎为生的时代即将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来临。至于新的时代会是什么样子,谁也无法想像。
  血红的斯康尼亚飞驰而来,它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气一下子扑到他们眼前,接着栽进坑里了。可是它只哼哼几声,便从土坑里弹出来,它的八只巨大的车轮轻而易举地托住车身,呼的一下跳蹿出那个小土坑。没等他们缓过神,巨大的运材车又飞快地跑远了,车轮刮起的尘土弥漫了半空。
  耶思嘎气坏了。达勒玛从来没见他气得快疯了。是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任何声响,甚至连呼吸声都是均匀的,像打点的时钟那么均匀。但达勒玛知道,他快气疯了。
  耶思嘎突然把双手伸向半空,他喃喃自语道:腾格乐天神,请你赐给我无穷的力量吧,请你让我的血液重新像年轻时那样奔腾,请你让我的骨骼重新像岩石那般坚硬。说罢,他举起铁锹跳进土坑里,拼命地掘土。达勒玛也举起铁锹跳进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狠狠地铲着土层。铁锹铲下一簇簇的草根,这些草根长得格外繁茂,似乎从地壳深处爬出来,用人们无法想像的速度蔓延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它们从伤口淌出白色的汁液,和黝黑的泥土混合起来,散出一股股滑甜的气味。
  达勒玛边打喷嚏边用力铲掉维护泥土的草根,挖出底下的湿土用力抛到土坑外面。鲜甜的草根吸引来一群肥胖的蚂蚁,它们忙忙碌碌地爬来爬去,有几只不小心掉进土坑里,张皇失措地四处逃窜。达勒玛感到湿漉漉的后背也有蚂蚁在爬,那里又凉又痒。她看到正在拼命掘土的耶思嘎,他后背的衣服仿佛雨季中的桦树皮,湿淋淋的。土坑越挖越深了,达勒玛很骄傲地想,他俩的汗水可没白流。
  耶思嘎终于把铁锹狠狠插在土里大声嚷嚷:好了,这回该好好教训到处乱窜的铁家伙啦。他爬出土坑时颇费周折,但是没出洋相。轮到达勒玛上去就可笑了,手脚并用还是重新摔进坑里。耶思嘎不得不跳进去,在下面把她■了上去。
  耶思嘎上来后,用树枝遮蔽住土坑,又在上面仔细地撒层土。他听着远处传来汽车飞驰声,很自信地说:这回它可逃不过去啦。
  一辆解放牌汽车轰隆隆地开过来。达勒玛和耶思嘎又忘掉隐蔽起来,仍然站在离路边不远的草地上张望。这个庞然大物飞快地陷进土坑里,汽车轮胎的爆炸声快把他俩的耳朵堵死了。爆炸的巨响在半空里膨胀成巨大的蘑菇云,接着山里面也传出回声,好像过节放礼炮似的。两人开心极了,哈哈大笑。这勒玛像金灿灿的葵花那样,边笑边把脸转向耶思嘎。她只能看见他那张笑脸上一个黑洞洞的大嘴,瞧他乐不可支的样子,真比娶亲还兴奋。
  汽车驾驶室里弹出一个矮小的男人,怒气冲冲地朝他们跑来。接着又下来一个人,站在道路左侧,朝后面开来的运材拖拉机摆着手。
  达勒玛有些害怕,紧紧靠着耶思嘎说:咱们跑吧。耶思嘎盯着奔跑的男人倔强地说:我又不是兔子,我不跑,来的时候我就没打算跑,看他怎么的。
  那个矮小的男人冲上前,一把揪住耶思嘎的衣领,而且用绳子捆绑他的胳膊。达勒玛甚至没来得及看见男人从腰间掏出绳子,仿佛那绳子是自动生长出来的。达勒玛张开手臂,摇摇晃晃走到耶思嘎面前,拼命地拽扯那根该死的绳子。矮小的男人粗鲁地推开她,对着跑过来的三个男人大声叫骂,接着又是叹气又是诉苦,跟倒霉鬼一样。
  达勒玛支撑着站稳脚跟,攒足力气又走上来。耶思嘎看出她的心思,大声喊她站住,保持自己的尊严。他自己被人家挟持着还顾及她的体面,她一下子流出泪水。耶思嘎是对的,人应该有尊严,他不愿意看到她像泼妇似的与人撕扯叫骂,那样子挺丢人。她听话地站立着,拼命地控制潸潸泪水。她看见他又皱起眉头,很生气地瞪她一眼。她马上抬起手擦干眼泪,顺便又擦干净脸面,然后昂起脑袋,傲慢地面对那些人。不用再看她也知道,这回他该满意了。他曾经说过,他就喜欢她的傲气。
  那四个人凑至一块儿商量后,便分开行动。他们捡起地面的铁锹,先在陷进的车轮前挖出一条斜坡,司机把拖拉机开到汽车前,把松塔粗的钢丝绳挂到汽车前部的铁钩上,然后开动拖拉机,亮铮铮的履带咔嚓咔嚓向前推进一段路程,那辆汽车便哼哼地爬上路面。
  达勒玛悲伤地垂下头。他们白干了,这个刚挨了教训的家伙只哼哼几下便爬出来啦。它身后的土坑,活像坍顶的耗子洞,能灌满两桦皮桶的凉水就不错了。这时候,耶思嘎居然令人不可思议地笑出声,他压低嗓门告诉她:我摸到门路了,下一次要干得漂亮点,他们肯定以为碰见山鬼了!她忧郁地瞅着他,又忧郁地瞅着那些人。他们正在换轮胎,一个神奇的铁家伙说把车身抬起来就抬起来。没用多大工夫,汽车又长出个好腿,又可以满世界乱跑乱窜了,该死的家伙。
  有两个人走过来,吵吵嚷嚷地推着耶思嘎上汽车。他们要把耶思嘎带走,带到镇子里,那儿会有人管教这个老东西的。他们把耶思嘎叫成老东西。
  耶思嘎牛烘烘地进了驾驶室,那模样仿佛是去领奖。他费力地扭转脖子望着达勒玛,他的脖子显然不对劲儿,大概扭伤了。他对她喊: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他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个甚至吹起口哨,表示讥诮和嘲弄。汽车司机倒一下车,接着让车从两把沾满泥土的铁锹上碾轧过去,一溜烟跑得踪影皆无,而拖拉机也咔嚓咔嚓地跑远了,留下难闻的臭气。
  达勒玛终于无声无息地哭了。已经没人看见她,她再也忍受不住,任泪水像秋天的树叶一样簌簌落下。她感到心脏被挖空了,里面像无边无垠的深渊,笼罩着绝望的浓雾。她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就像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变成深渊。
  达勒玛挪动一下脚步,接着又挪动几步。太阳光慢慢延伸过来,不动声色地爬上她脚面开始咬人。她记不清楚自己伫立了多久,神情也恍惚起来。该回家了,有一个声音贴着她耳朵吩咐,有一只手轻轻推她一下。她便背对着运材路,慢慢地往林子里走。
  她走啊走啊,又站住了。她面对着三条小路,就像面对三片相同的树叶一样。她感到浑身炙热难耐,便摘掉脖颈上的围巾拎在手中。清晨时,林子里凉气袭人。从家里出来时,她用围巾包住头部,以防自己着凉。她站在岔道口,白晃晃的阳光晒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她顺着一条小路走一段,又返回来,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高高的草藤拽扯住她手中的围巾,她也没感觉到,那条饱经风霜的围巾躺在草丛间,委屈而担忧地看着她越走越远。
  达勒玛选择了那条通向幽幽丛林的道路,一直走下去。虚弱不堪的心脏提醒她,该为自己寻找最后的归宿地了。嗅着越来越浓郁的树林气息,她又开始哭泣了。她的父亲和丈夫都留在大兴安岭密林深处,浩瀚的森林仁慈地接纳了他们的灵魂,没有谁能够打扰他们了。谢天谢地,人的力量无法抵达他们那里。他们每天顺着山峦里洁净的风自由飘游,沐浴着金灿灿的阳光,那是多么美好的境界。他们活的时候所承受的一切苦难,都化成吉祥的福音,让他们的灵魂获得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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