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2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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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胡校长和王安打声招呼。那天王安下课出来,看见那农民已砍下一把了,他来不及跛着脚走过去,而是用那条长腿快步跳过去,红着脸说:“邱爸,你这是干啥?”姓邱的农民直了腰,若无其事地说:“我的豇豆牵藤了,我砍些斑竹扎到地里去。”王安说:“柴山里那么多黄荆条不砍,为啥砍学校的斑竹?这是公家的!”这话来得有些陡,农民把脸马下了。这里跟兴塘不是一个村,但彼此都知根知底,农民说:“你娃跟我一样,还不是个穷吊子,当了几天教书匠就不得了啦,要飞起来咬人啦!”王安咽了口唾沫说:“邱爸,你为啥这么不讲理?”姓邱的农民说:“你敢说我不讲理?我再不讲理我也不会像头骟猪那样走路!”公猪刚被骟掉之后,脚要跛上几天。这话本来是搭不上界的,但农民们骂架,最厉害的一招就是往别人的痛处戳。王安一口气堵在胸口。他喊邱爸的这个人的孙子,还在他手里读书呢。姓邱的农民见王安说不出话,更加理直气壮了,扬声说:“人家胡校长都没做声,有你啥事?是你的官大还是胡校长的官大?”
王安这才发现胡校长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抽烟。
胡校长与王安的目光对了一下,转过头对姓邱的农民说:“本来就是你不对嘛,赶快走,不让你赔偿就是好的!”
胡校长在王安之前就站在那里的,一直没开腔,姓邱的农民以为他要帮自己说话,没想到是这样。他没拿走一根斑竹,骂骂咧咧地走了。然而,离开之前,他又狠狠地朝斑竹林剁了几刀。
农民走后,胡校长才低沉地说:“斑竹是你栽的,学校也是你的,你就来管理么。”
说了这句,胡校长急匆匆地去了教室。
胡校长的家在山顶上,平时住校,王安虽然也有间寝室,但他不住校。他每天放学回家后,都要帮母亲干农活。可今天他留下来了。他主动提出要在胡校长那里搭一顿伙食。胡校长有些意外,说我这里没啥吃的哟。王安说未必你要招待我吃龙肉?这么一说,两人之间绷紧的弦松了许多。
胡校长也真没啥吃的,平时煮的红苕饭,只见红苕不见米,今天招待客人,米就下得重些,但就意味着他往后几天只能吃光红苕。也没啥菜,只炒了个土豆丝。好在有半瓶酒。
两人喝下几口酒,王安就说话了:“胡校长,你跟杨校长都误解了我。”胡校长知道王安指的是他今天扔下的那句话,没言声。王安说:“胡校长,我那几年经常往学校跑,主要是想找个说话的人。从县城突然回到山里,我这心里闷。爹妈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我却没出息。那些天,我白天黑夜都想读书,但要去复读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只能一辈子呆在山里,我感到害怕,睡过去就做噩梦。我想找人说话,可跟谁说去?在南山,你们才是有文化的人,我就想跟你们接近,但你们好像都不欢迎我。我修乒乓球台也好,栽斑竹林也好,都是为了讨你们的欢心。我当时就这么点想法,我再没有别的想法……”
说到这里,王安咕嘟嘟滚出一串泪水。
王安这一流泪,牵动了胡校长的痛楚。恍惚之间,他已经在南山小学教了二十年书了,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山外人无法想象。日常生活的苦处就不必去说它了,那是人人都会遇上的,只说崎峭陡峻的山路,就够人受的。这里流传最广的一首山歌是这么唱的:“山坡下坎呢我脚杆软啦呵啥喂!”这首歌共有八句,转了好几个调,而句句歌词相同!特别是冬天,不仅结冰柱子,还刮大风,下暴雪,满世界里除了被风搅动的雪尘,啥也看不见。这种连狗也会冻死的天气,村民可以躲在家里,学校却必须开课。学校后山有一段危险的路,叫野风垭,绳子似的悬着,落雪打霜的时候,简直寸步难行。家长接送孩子,都不会跑这么远,在这段路上接送学生,都是老师的事。对那些胆子小、身体弱的孩子,牵着走都不行,必须背、抱。胡校长都记不清自己在那段路上摔过多少回了。他经常在梦里也梦到那段路,或者上不去,或者下不来。这里曾有一个姓耿的老师,送学生的时候从山上滑下来,腿没摔断,却把左右手各撇断了一根指头,山上找不到医生,耽误了治疗,再没接上。那之后没过多久,他就作为民办教师被清退回家了。杨校长那么大年纪,不照样接送学生?就说王安,一个残疾人,自己平地走路也困难,却要在最危险的地方充当学生的腿。
想起这些,胡校长心里很酸。更何况,在他们的遭遇当中,这还算不上苦处,真正的苦处是挨门挨户去收书学费,那是山村教师的鬼门关。每学期,村小教师后两月的工资都被中心校扣着,学期结束,全部书学费交上去后,才能领到手……
胡校长的心酸得厉害,终于止不住流出了泪水。
泪水涌上来的同时,他就发出了哭声,哭声响亮得像个女人在哭。
王安也干脆放下筷子,伤心地哭起来。
南山虽然已经通电,但学校不上早晚自习,因此没把电线拉过来。在这所孤零零的山村小学里,两个男人在麻雀眼一样的桐油灯下,一点也没顾及自己的体面,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哭声传出室外,传到黑沉沉的田野上去了。
这之后,两人彼此理解了一些,但并没变得更亲密。事实上,他们都为那个夜晚感到有些难为情。又过了些日子,两人虽然表面上比以前要好,骨子里却是没法合作下去了。原因是家长们都想尽办法把孩子往王安的班上送,如果王安教一、三、五年级,胡校长教二、四、六年级,那些家长宁愿让孩子留级,也要让王安过一道手,好像只有这样孩子才不枉在南山小学呆这么几年,对未来也更有了把握似的。对此,王安像自己有罪,他本人不抽烟,却经常买烟来散给胡校长抽。胡校长接过他的烟,心里很堵,烟雾吸不进去,口里苦得难受。终于,他跟东莞的靳老师联系了,让靳老师帮忙在那边找份事做。靳老师回信说:“你早该丢掉那个破饭碗了。你过来吧,到这边拾荒也比你呆在那鬼地方强。”靳老师以前说教书没意思还有自嘲的意味,也有矜持的意味,现在是真的这么想了,他为自己在南山小学耗去那么多年青春感到无聊和羞愧。
这样,胡校长也走了。南山小学,只剩下王安一个教师。
三
王安是有福的,他捡到了一个女儿。
这个女孩有三四个月大,显然是被父母扔掉的,扔在兴塘村后面的大荒梁上。那里时不时地就要扔下一个孩子,都是女婴。他们把女婴扔掉了,才能腾出肚子来生男孩。扔女婴算仁慈的,多数人不这么干,他们在女婴下地的时候就将其杀死,许多人家,女人临盆时就在床边准备一桶水,只要是女孩,就倒提后腿将其送进水桶里;如果没来得及准备水桶,就扯过枕巾捂住她的嘴,捂得她全身发乌,就知道她死了,偷偷弄出去埋掉。前些年,泽光镇的政策是不管哪里的人,都只能生一胎,这几年有所松动,像南山这种偏荒之地,允许生两胎。生两胎照样不保险,必须要见到儿子才保险,因此,杀死女婴和扔掉女婴的事,还是经常发生。
王安捡的这个女孩这么大了,倒是有些特殊。那天是个星期天,王安去大荒梁那边割猪草,回来的途中,他把篮子搁在塄坎上歇气,突然看到十多米外的矮松垛下有个包裹,红色的,很扎眼。王安知道又是有人扔了孩子,把眼光移向了别处。这里除了矮松、乱石和黄土,别的啥也没有。王安一抬眼就看到了天空。初夏的天空湿漉漉的,潮气很重,太阳被潮气泡涨了,一摊一摊地洇开来。
那边无声无息,无疑是个死孩子。这里到处散发出一股死尸味儿,矮松底下零散着脆嫩的、没被野狗啃尽的骨头。王安不知当时想些啥,在起身走了几步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他要去看看那个小孩的尸体。他把篮子放下了,跛着腿挪到那个包裹旁边。小孩闭着眼睛,脸和手都露在外面,发皱的手指弯曲着,像要攥住什么。王安以为小孩死去后一定很丑,没想到这个孩子非常好看小孩死去也这么好看哪!
他蹲下身,伸出根指头把孩子的脸摁了一下。
脸有弹性,而且有热度,但这些信息也没引起王安的注意。
他是在发现孩子鼻尖上一颗圆溜溜的汗珠之后,才恍然明白:孩子还活着!
王安把那粒汗珠沾到指头上。汗珠碎裂了,在风中迅速干涸,无形无迹。王安问那个孩子:“你爹妈为啥把你扔掉?”四野无声,只有梁上的风呜呜叫着。
王安想把孩子抱起来,可是他不敢,他怕一不小心就把那个活孩子抱成了真正的死孩子。
但他最终下定了决心。他看着孩子的脸说:“你连一只狗也不如,连一只猫也不如!”……
村里喧喧嚷嚷的,都来看这个孩子。兴塘村没有谁有这么大的女婴,显然是外村人抱来扔在大荒梁上的。把一个活孩子扔掉,谁都不会扔在自己村里。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看出女婴有病。在南山人看来,捡一个病孩子回家,就跟捡一只病猫病狗回家一样,是不吉利的。拥到王安家的人,分成了两派意见,一派主张赶快扔掉,不要让她在家里断气。如果王安真是心肠好,就等她在外面断气后,用一领破席把她裹了,埋到土里,埋深些,免得被野狗拖了去。另一派在探听了王安捡她的经过后,说这是女孩的命,把她养起来算了,听说城里人有儿有女,还买狗来养呢,她长大了,总比一只狗强!吵闹声把瓦屋顶都快掀翻了。两派人都想用声音把对方压下去。正这时,王安的母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问了这个孩子的来历,什么也没说,就抱着她出了门。沟那边有个女人正值哺乳期,她要去为孩子讨点奶吃。
佝偻的老人抱着孩子,就如一只年迈的袋鼠。
孩子就这么活过来了。她的确有病,头盖骨很柔软,抱着她走路,她的头盖骨也会轻轻荡漾;指甲也没长全。平时,她哭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她分明刚刚醒过来,你正要逗她玩,她的眼睛又慢慢闭上了,像一盏徐徐熄灭的灯。照顾孩子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老人在干,她从来就不知道灰心似的,抱着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当然不敢去镇医院,都是在乡野间找赤脚医生。不知是哪味药吃对了路,或者她只不过是个早产儿,本来就无需吃药。几个月后,觉突然睡醒了,头盖骨硬挣了,指甲也长全了,她由一个挎上挎下的包袱,变成了可以下地行走的人。
王安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银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王安忘不了停泊在她鼻尖上的那粒汗水。是那粒汗珠救了她的命。
银珠把王安喊爸爸。
这是王安的母亲教的,也是邻居们教的。但王安不承认,甚至很恼怒。他是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怎么就当爸爸了呢!银珠把他叫爸爸的时候,他别扭得心里发慌,一概不答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胡校长已经离开好几个月,王安独力支撑一所学校快满一个学期了。胡校长刚离开的时候,王安特地去中心校找闭校长。闭校长捧着茶壶,听完王安的话,他把茶壶朝地上一扣。刚扣出手,立即弓腰想把茶壶接住。这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