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2期-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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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猴群,它们一定是又遇上豹子了。”彭潭侧耳听了听:“至少又给豹子逮走一只,搞不好就是那个瘸腿老猴。”
嘉尔说:“你熟得很呀,在山里呆的时间多了。”
“你们恨我吗?”
“废话,”龚吉道:“还用问吗?不是有他们这些北京来的人,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喂狼!”
“用不着你费事了,”彭潭惨然一笑:“你们今晚就能解恨。”
“你什么意思?”嘉尔对他没头没脑的话感到诧异。
“出来混的,早晚都要还!”他说完,轻轻把眼睛闭上。
“你说什么?”嘉尔更糊涂了。
彭潭不再说什么了,紧闭眼睛,怎么问都不开口。
八十九
半夜里,帐篷外的“欢欢”突然叫起来,声音很大,很急促,几乎是哀嚎,能听出明显的紧张和恐惧。
嘉尔和龚吉都急忙跑了出去,他们看见赵队长已拎着枪出来,林教授随后跟着,三个帐篷里的人,几乎都拥了出来。
猎狗“欢欢”全身都在发抖,它退缩到帐篷边,紧贴着赵队长的腿,朝那一排黑糊糊的红茴香树狂叫。
这事有些蹊跷,通常他们在外野营,很少见过“欢欢”这样紧张,因为猛兽避人都避得很远。偶尔它也会大叫,那都是蹦着跳着追出去,赵队长都喊不回来,它要驱赶误闯过界的小哺乳动物。
今晚它吓成这样子,一定有特殊情况。
赵队长一手端枪,一手拿着手电想过去,被林教授一把拉住:“别过去,朝上面开两枪。”
赵队长抬高枪口“啪啪”两枪,子弹划出荧光,呼啸而去,弹道经过处,枝叶纷纷断裂坠落,惊得夜森林鸟群乱飞,猿猴怪叫。
等“欢欢”的叫声减弱了,他们端着几支枪,往半截墙似的红茴香树丛搜索。在“欢欢”的引导下,他们拨开杂草,很快找到了两行巨大的梅花形掌印,这掌印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是‘祖祖’,”嘉尔惊讶不已:“它跟着我们干什么?”
嘉尔的问题没人回答得了,赵队长猜测,母虎是不是饿了,过来打猎狗的主意?林教授摇头,不要说投放的食物没吃完,凭他对“祖祖”的了解,这头母虎哪怕是饿死,也绝不可能来侵犯他们。
众人提心吊胆,在红茴香树丛搜索了一阵,再没有发现“祖祖”的迹象,这只神虎悄然离去了,就像它悄然的来。人们各自带一脑袋问号回帐篷,斯蒂文问明了情况,坚持说“祖祖”是来看望他的,逗得人们发笑,觉得这老外有时候傻气冒得可爱。
这边帐篷里,彭潭依旧闭着眼睛,不动声色,嘉尔告诉他情况,他似乎不感兴趣,龚吉激他的将,让他分析母虎为什么半夜来营地,他也不答。
营地里还没安静下来,就出事了,先是又听到“欢欢”的半声狂叫,紧跟着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嘉尔和龚吉没来得及跑出门,帐篷就被压塌了。
一个巨大的黑影隔帐篷扑在彭潭身上,虎吼震天动地。
林教授和赵队长他们冲出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夜色下,“祖祖”扑在彭潭的帐篷上,连抓带咬,帐篷里面的三个人随着它翻滚,并且传出嘉尔和龚吉的惊恐大叫。
猎狗“欢欢”蜷缩一边,显然是阻截老虎时受了伤,嘴里“唧咛”不已。
赵队长朝天连连开枪,竟然不奏效,母虎依然抱着帐篷里的人乱抓乱咬。人们急了,冲过去用枪托和树棍击打它,可它还是不放手。情急之中,林教授想起携带的鞭炮,他急忙点燃鞭炮,并把爆裂中的鞭炮抛向“祖祖”。
母虎跳开了,人们开枪、放炮、呐喊,赶走了“祖祖”。它离开后,仍在深山中咆哮徘徊,游弋不去,随时都可能再次攻击。
整座山林都因母虎的咆哮颤抖,大群的蝙蝠和夜鸟盘旋不落。
人们一边防范“祖祖”再次进攻,一边赶紧查看受伤人。嘉尔和龚吉都奇迹般的没有受到伤害,不过擦破了几处皮。彭潭伤势较重,右肩和右腿都被咬出几个大洞,“欢欢”还算侥幸,仅仅被打断了前腿。
显然,“祖祖”目的清楚,攻击精确,哪怕是隔着帐篷,它也能分清目标。
山上不敢住了,“祖祖”随时会再次发动袭击,他们立刻联系基地,要那边连夜组织人力上山,并向高一级的医院发出求援,派救护车来。那个医生忙着为彭潭包扎,先止住流血,等送往大医院后再手术。还多亏那顶厚实的尼龙加帆布帐篷,不然彭潭死定了。
彭潭还是紧闭着嘴,就在母虎摁住他,咆哮抓咬的时候,他竟然也不发一声,甚至连本能的躲避动作都没有。当人们把他从帐篷底下救出来,他已是血肉模糊,只对嘉尔说了一句话:“姑娘,抓住我的胳膊……”
随后,他就陷入深度昏迷。
彭潭的怪异让龚吉和嘉尔很是纳闷,当他们把这情况告诉林教授和斯蒂文时,他们两个的额头都骤然出现一层细汗!
“祖祖”和彭潭的行为都反常,尤其是母虎那井喷式的暴怒无从解释,只有一种可能,那两只珍贵的虎崽儿受到了彭潭的伤害。
想到这种可能性,考察组的人心如逢六月落雪,热天里都寒透了。
他们跑往彭潭所在帐篷里,想逼问他是不是对虎崽儿下了黑手,已处于昏迷的彭潭根本不能回答。
这时,斯蒂文突然想起来,白天他曾在亮叶水青冈林边,看到两个虎崽儿抢吃猪腿,那肉是否有问题?
这话题一出,非同小可,考察组不敢怠慢,当即做了分工,林教授和龚吉、赵队长这就去水青冈林那边查看,嘉尔带其他人留守,等候救援队的到来。
林教授他们出发后,管理站的人赶了来。
他们连夜把重伤的彭潭抬下山,路上走了六个多小时,一路上,都能听到母虎的吼声,它一直跟踪队伍,时而在左边丛林,时而在右方山头,虎啸声让几个抬担架的壮小伙腿直发软。
到了管理站,天已发白,小伙子们连累带惊吓,都累打锅了。
县医院的救护车已在门口等候,乡县两级公安机关的民警也都提前到了。他们看彭潭伤势重,顾不上别的,全都上前帮忙,七手八脚的,朝救护车上抬彭潭。这名通缉犯因失血较多,已处于休克状态。
这时候,上山查看幼虎的林教授他们回来了,人们老远看到他们,就感觉到不祥,他们个个脸色悲极剧痛,林教授更是死灰死灰的,步履也不稳,搀扶他走的赵队长,不停抽手抹眼泪。
两只幼虎真的出事了!人们一惊,所有的心在瞬间被击碎了。
脸色苍白的龚吉,一看到救护车,什么话也不说,直奔过来,抄起一根大棍,狂怒地朝彭潭冲去。他完全疯了,以致力大无穷,三个警察都制服不了他。
警察们实在没办法,只好强行把龚吉暂铐在一棵榆树上,他还是拼命地想挣脱,满口粗话,切齿痛骂,手腕都勒出了血。
看着龚吉丧失理智的样子,猜着两只幼虎的遭遇,让崔嘉尔泪如雨下,她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那一刻,她觉得天旋地转,晨光都是乌黑乌黑的!她一个劲儿摇头,眼泪滚滚而流。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无法相信,那两只活泼健壮的野生小老虎,已经死亡!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揪着自己的头发,悲痛之极,人为什么要和小老虎过不去?这么大的天地,这么大的国家,怎么就容不下它们!
担架上,忽然传来男人的嚎啕大哭,那是刚得知噩耗的斯蒂文。他拼命打自己的头,身上几处伤口随之崩裂,医生们按都按不住。这个美国人痛不欲生,他亲眼目睹两只小虎抢吃猪肉,竟然没意识到会有毒,他痛恨自己的愚蠢和迟钝,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那些警察和医生们,面对专家们撕心裂肺的痛哭,也都掉泪了。
九十
那晚,“祖祖”被驱离营地,它一直没有走远,而是追寻着彭潭的担架,隔着丛林,隔着大山,隔着河流,冲那帮下山的人怒吼。
二十多年前,也是沿这条路,从杜鹃谷开始,它跟踪盗猎者下山,那是追寻被毒杀和肢解的母亲。它当时强忍了,没有暴露自己,是遵循母亲留给它的警示,任何时候,不要攻击这些直立行走的人。
母亲的血腥味似乎还没有散尽,严格遵守不伤人的“祖祖”,不但失去丈夫,还没能保护自己的孩子,它们又被人毒杀了。
直到抬彭潭的队伍出山,奔往山头的“祖祖”,遥望管理站隐约的灯光,长吼了一声,才不再追赶,它知道,那是禁区。
当“祖祖”返回亮叶水青冈林,一小群豺狗守在那里。
这群豺狗发现了两具小虎的尸体,它们极其兴奋,围着撒欢打转,口水拉地。但它们又极其恐惧,“祖祖”的气味让它们发抖,上一代惨痛的记忆,似乎遗传下来,它们狂欢归狂欢,始终不敢对死小虎下嘴。
“祖祖”的突然出现,豺狗们立刻聚往远角,在老虎突击的距离外,它们要走不走,嘴里“唧唧”哼叫,恐慌和奸诈的眼神打量母虎的表情。它们似乎在表白与小虎的死无关,也似乎舍不得放弃这餐美食。
母虎骤然愤怒,它大吼一声,横穿灌木丛,夹风带草地扑过去,气势之凶猛,让豺狗们吓破了胆。它们一哄而散,拼命逃跑,真恨不得多长两条腿。
“祖祖”狂追了五六十米,这非常罕见,直追得豺狗疯一样逃散,其中一只跌下悬崖,另一只撞上冷杉树,昏死过去。
收住步子的“祖祖”,冲着四散的豺狗背影再吼一声,群山震撼,林木潇潇,所有哺乳动物都深深的躲藏。
母虎喘息待定,把两只虎崽儿的尸体衔回了虎穴。
母虎“祖祖”大半夜的吼叫,惊动了“奎奎”,它拖着残肢,爬往离山最近的笼子一角,远眺百山祖,那两块白斑下的眼神,越发黯然。
从这一刻起,这只雄虎突然拒绝进食,甚至连水都不喝,直到奄奄一息。
它或许从“祖祖”的吼声解读到了什么?或许,母虎的过度悲哀,深深刺激了这只雄虎,让已经患上忧郁症的它,选择了死亡。
“奎奎”的危急,犹如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管理站,考察组人真是雪上加霜。他们强忍悲痛,想办法让“奎奎”进食,但都失败了。连“宝宝”都不敢走近它。这只野生雄虎去意已决,没有人能挽回它。
想给它输液的人们,被抓伤好几个,甚至包括嘉尔。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人们给它注射了麻醉药,强行输液。
输液的效果不大,人们使用了最好的营养液,雄虎的生命迹象,还是急遽衰弱,造福人类的科学,不能拯救虎的灭绝。死神已经悄然降临,正导引这只野生中国虎逐步离去,永别家园。
最后一天,是嘉尔守候这只绝食的雄虎,她蹲在“奎奎”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它稀疏的毛发,它的体重减去了四分之三,几乎瘦成了一张皮。嘉尔的眼泪扑簌簌朝下掉,她说着,规劝着,轻声细语。她哭着,倾诉着,哽咽吞声。她想把“奎奎”劝回来,想把它从死神手中夺回。
蓦然间,昏迷中的“奎奎”抬起了头,它望着嘉尔,忧郁的眼神突然显得温和,似乎还闪有泪花。它舔了舔嘉尔的手,上面有女孩子咸咸的眼泪,然后头一垂,永远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