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桐野夏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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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子与弥生上完厕所,带上口罩和围裙后,用刷子刷了手和胳膊,喷上消毒液。打完出勤卡,穿上白色作业鞋后,在通往车间的楼梯口,接受卫生监督员的检查。
驹田用除尘滚子再次在两人的背部滚了一遍,并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她们的指甲和手指。
“没有伤吧?”
只要手上有一点伤痕,就绝不允许接触食物。两个人伸出双手,通过了检查。
或许与心理作用有关,弥生的脚跟有些站不稳。
“我说,弥生,今天你这个样子能行吗?”
“嗯,没事。”
“孩子们怎么安排的?”
“唔。”弥生暖昧地回答。
雅子再次审视弥生的脸庞。可能与戴作业帽和口罩有关,只能看到一双无神的大眼。弥生对雅子探寻的视线毫无察觉。
来到一层的车间,凉飕飕的冷气和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在一起,使人闻到如同打开冰箱时的那种气味。冷气在水泥地上流动,尽管是盛暑,车间里却很凉爽。
两人在车间的入口处加人了等待开门的行列。站在前面的良惠和邦子转身递了个眼神。她们四个人是总在一起操作、相互帮助的伙伴,如果没有伙伴的相互鼓励,就不可能完成如此紧张的工作。
车间的大门开了。工人们一起涌入,再次洗手和胳膊,并进行消毒。盖到脚脖的围裙也必须用消毒液擦洗干净。当动作缓慢的弥生和等她的雅子终于用消毒液洗完,来到传送带前面时,其他人已做好了开工的准备。
“快!快!”
性急的良惠催促道,“中山快来啦!”中山名叫早朝部,是夜班的车间主任。
虽然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但嘴损,苛刻,好对定额说三道四,计时工们都讨厌他。
“对不起,对不起。”
雅子急忙取来一次性塑料手套和己消毒过的擦手用布巾,递给弥生几条。弥生直到戴上手套,好像才意识到要开工了。
“你可要注意安全呀!”
“谢谢!”
返回传送带的前面,良惠让大家看了带图片的说明书。
“首先,是咖喱盒饭,一千二百盒。我来盛饭,你和平时一样,给我递饭盒,可以吗?”
“盛饭”是流水线的第一道工序,是关系到整体速度的关键。所以“盛饭”
工序向来是由手脚麻利的良惠担当。良惠希望递饭盒这项工作由知心人雅子担当。
雅子为了使扣在一起的塑料饭盒递起来方便,一个个都拆开了。她边做准备,边回头眺望弥生,因弥生动作迟缓,往米饭上浇咖喱汁的轻松工作被别人抢去了。
只顾自己能保住浇咖喱汁工作的邦子耸了耸肩膀。尽管同伴想帮忙,但本人如果不主动配合,也是枉然。
“她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
良惠皱着眉头说。雅子默默地摇摇头。今天,弥生的表现的确异常,果然被排除在流水线作业之外。无处可去的弥生,迫不得已只好转到缺人手的搅拌米饭的工序。雅子心急如焚,对走近身旁的弥生悄悄地说:“这个活可够累的,你…
…”
“我知道。”
车间主任中山突然跑过来。
“快干!混蛋,你们在磨蹭什么?”
他在知了帽上又罩上一顶带帽檐的作业帽,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黑边眼镜下的一对小眼明显地闪着凶光。
“怎么样,那个丧门星来了吧!”
良惠咂咂嘴。
“这个恶棍!”
被骂作“混蛋”而感到屈辱的雅子小声地回了一句。她很讨厌妄自尊大的中山。
“请问,他们让我来搅拌米饭,怎么拌呢?”
一位好像刚上班的中年妇女胆怯地问。
“你呀,站在这儿把米饭拌匀。我呢,要这样把米饭盛到饭盒里,然后,递过去,让别人在上面浇上咖喱汁。你对面的那个人做同样的工作,你模仿着她做就可以了。”
良惠很和蔼地指着站在传送带对面的弥生说。
“我明白了。”
尽管如此,还没掌握技巧的这位新手,为难地环视着周围。但良惠却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传送带的开关。“轰隆”一声,传送带开始转动。雅子侧眼看了一下,确认良惠设置的速度比平时快。因为觉得开机有点晚,良惠想加快干活的速度。
雅子开始熟练地给良惠一个一个地递饭盒。自动装置的出口处“吧哒”一声,一份四角形的饭团流出。良惠用饭盒接住,放在秤上,大体确认一下分量后,放到传送带上。她的动作非常娴熟。
有把四角形米饭拌匀整平的,有浇咖喱汁的,有切炸鸡块的,有把鸡块放到咖喱汁上的,有称“福神”牌咸菜分量并放到盒子里的,有盖上塑料盒盖的,有用胶带固定饭匙的,有贴封条的,就这样,一道道分工精细的作业,随着传送带的转动,逐一完成,最后,一份咖喱盒饭制作完毕。
日复一日的流水作业开始了。雅子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过十二点零五分。
还得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站五个半小时。即使想上厕所也必须一个个地轮着去。
从提出申请到轮到自己,大约需要等近两个小时。所以,要尽可能地自我安慰,同伴之间相互帮助,尽量在一种轻松的气氛中作业。这是使身体不致被摧毁,能够长期坚持这一工作的诀窍。
开工一个小时左右,听到新来的女工喊了一声,效率立刻降了下来。流水线的速度有点受影响。这时,弥生急忙伸手把新来女工的那份饭也拌匀了。雅子想,她可真是个好人。现在只能自扫门前雪,更何况,今天的弥生是那样疲倦。
凡是老职工都知道,“搅拌米饭”是件累活儿,因为米饭不是刚出锅的,既凉又硬,要把呈四角形的米饭瞬间捣碎,不但需要腕力和手指的劲,而且,还要用腰上的劲,所以,连续干下来腰部常常感到酸痛。搅拌一个小时,从背部到肩膀都疼痛难忍;再坚持一会儿,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所以,这个活一般都交给新手去于。弥生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一直搅拌不停。
一千二百盒咖喱饭加工完毕。女工们迅速地清理传送带,必须立刻转移到另一条流水线。
下一道作业是制造两千盒“幕之内特制盒饭”,“幕之内特制盒饭”盒内装的材料多,所以流水线也长。后面的工序由许多戴着蓝色知了帽的巴西工人担任。
良惠和雅子与往常一样,担任“盛饭”的角色。让机灵的邦子当副手,这样就能确保让弥生做最轻松的往炸猪肉片上浇调料的工作。用双手拿一片炸肉片,在调料桶中浸一下,然后,把两张浸过汁的肉片排列在一起。这是一份远离高度紧张的流水线的轻松工作。这样,不但弥生能够胜任,雅子也可以安心地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了。
可是,当作业结束、开始清理现场时,一种什么东西被弄倒而发出的激烈碰撞声使员工们大吃一惊。原来是弥生被装炸猪肉片浇汁的容器绊倒。金属盖嘎啦嘎啦地滚到旁边的传送带边,周围是一片浓茶色的浇汁汪洋。
车间的地面因油腻的浇汁而变得滑溜溜的。熟悉这道工序的人,轻易不会出这种事故。
“你究竟是怎么搞的?”
满脸气得紫红的中山跑过来,大声训斥道:“啊!洒了这么一大片!”
儿位男职员拿着拖把慌忙赶过来。
“对不起,我滑倒了;”
屁股泡在浇汁中的弥生表情呆滞地坐在那里。雅子急忙跑过去把她拉起来。
“快起来!”
雅子发现,在弥生卷起的工作服的下方,靠近心口的地方有一块不小的青黑色斑块。这就是弥生失魂落魄的原因吧?像是被上帝摁了一个不吉利的图案似的,斑块在她那白皙的腹部上显得格外醒目。雅子“啧啧”了两声,急忙放下弥生的工作服的下摆,以防别人看到青斑。
即使想去换衣服,也没有可替换的。结果,弥生仍然穿着屁股和两袖沾满炸猪肉浇汁的作业服继续工作。白大褂沾上了浓浓的浇汁,立刻被染成咖啡色,虽然还没有渗透到里面,但气味却很冲。
清晨五点半,因没再加班,完成作业的工人们陆续回到二楼。雅子她们四人,通常是换下工作服后,从自动售货机买来饮料,边喝边聊,二十多分钟后才回家。
“你今天有点不正常,出什么事了?”
一无所知的良惠注视着弥生。熬了一个通宵的良惠的脸上露出与其年龄相适应的倦容。
弥生一口喝干了纸杯中的咖啡,稍沉思了一会儿,答道:“昨天,和他大吵了一架。”
“吵架,还不是家常便饭,对吧?”
良惠为求得支持,对邦子笑着说。邦子把一根细长的薄荷型香烟轻浮地横衔在嘴中,眯缝着一双小眼,不冷不热地附和着说:“你和山本不是感情很好吗?
还时常一起带着孩子出去玩吗?”
“最近从来没出去过。”弥生嘟囔了一句。
雅子默默地注视着弥生。一坐下,一种潜伏了好久的极度疲劳感传遍全身。
“谁都会有这样一个时期的。在漫长的人生中,既会有低谷,也会……”寡妇良惠想用老生常谈安慰她。弥生却用激烈的语调甩出一句:“可是,他把存款全都挥霍掉了,真是个败家子!”
大家都被弥生口气的激烈程度及内容的严重程度惊呆了,鸦雀无声。
“干什么用了?”
雅子点了根烟,吐了口烟问。
“说是赌博,什么‘比九点’游戏什么的。”
“你丈夫不是一位比较正派的人吗?怎么能走上赌博这条邪路呢?”
良惠惊讶地睁大双眼。
“咳!”弥生无力地摇摇头。
“有一家他常去的店,好像在那里玩,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有多少储蓄呢?”
邦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眼睛里放着光。
“五百多万。”
弥生有气无力地答道。邦子屏住呼吸,瞬间,露出一脸羡慕的神色。
“绝不能轻饶了他。”
邦子一说完,弥生又出现刚才让雅子见到的那种愤怒的表情。
“你们说呢?而且,他还捣了我的心口。”
弥生掀起上衣,让大家看了那块青斑。良惠和邦子互相递了个眼色。
“我现在正在反省呢。”良惠劝解说,“我们两口子那时也常吵架。每次吵着吵着就动手打起来了。我丈夫是个粗野的人。可是,你丈夫不是那种人吧?”
“不知道!”
弥生说完,就隔着T恤衫抚摸胸口。
外面己露出鱼肚白,与昨天一样,今天好像又将是一个又湿又闷的日子。雅子和骑自行车回家的弥生在厂门口告别后,与邦子一起去停车场。
“今年好像是无雨的梅雨期呀。”
“又该缺水了吧。”
邦子抬头仰视阴沉沉的天空。邦子的脸胖得像气球似的。
“若老是这样,恐怕会旱的。”
“我说,雅子!山本可怎么办呢?”
“咳!”雅子叹了口气,耸了耸肩。邦子打了个哈欠,继续说:“要是我,就跟他离婚。这可不是他一时糊涂的问题。两口子的血汗钱怎么能随随便便地糟踏光了呢?”
“是啊!”
雅子随声附和说。可是,弥生的两个孩子才只有三岁和五岁。这不是马上能够决断的简单问题。看来为将来担忧的不只是雅子一个人。
两人默然地走到停车场,各自打开了自己的车门。
“那么,再见!”
“好好休息吧。”
早上能说“好好休息”吗?雅子一屁股坐在座位上陷入沉思。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