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5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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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熟了
■ 谭 岩
油菜花开满了。一坳的黄花在风中摇摇荡荡。狗一叫,凤枝就要望半天。说好了油菜花开就要回家的男人,至今不见他的踪影。
时间一天天过去,坳里的黄花稀了,少了。几只蝴蝶在油菜田里扇了几扇翅膀,剩下的油菜花也飞走了。一团团,一波波,成熟的油菜压上了凤枝的心窝。
风枝走了一坳又一坳翻了一山又一山,可是除了老弱病残,就是使不上四两力的女人。不知是出门的男人在暗暗较劲,还是今年的钱的确好挣。
只有靠自己了,能收多少算多少了。站在田埂,两边的油菜唼喋哗剥。晒裂口了,黑亮的菜籽儿正卟卟掉落。油菜发出迫不及待的熟透的气息,一阵阵热浪扑向凤枝的脸。凤枝拿着镰刀一脚跨下田,满坳的油菜哗啦一声,一涌而来。白云似的浪涛淹到她的颈项,吞没了她的身躯。
守候在田堤上的狗。见主人被油菜吞进去了,身子便一抖,又一抖,成串的叫声抛出去。滚过来,撞过去,一阵狗叫声掉进对面狭长的山谷,隆隆滚去。可是狗的叫声既没有吓走汹涌的油菜,也没有引来一个帮忙的人。
这一次,狗却越叫越凶,还呼地蹿了过去。透过齐脸的油菜缝隙,凤枝望见一个扛着钎担的男人,从岗上走下来。
狗撑两个前肢,绷直了身子,发出低哮。田埂上的汉子站住了。
你是风枝?想请人?
来人四十左右,中等身材,一件灰白的衬衣随便挽系在腰上,光裸着上身,是一副下力的模样。
没有想到,自己转了几个山坳没有请到的帮工,自己却找上了门。汉子取下肩上的钎担,用力一插,牢牢竖在田埂;他解着腰里的衬衣,一边打量油莱。
你忙你的,这些交给我了。
亮光一闪,汉子从腰后抽出一把镰刀,一边手掌呸了一下。这是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式。风枝上了田堤,拿起丢在田埂上的一件红毛线背心,看见自己忙了一个早晨,割倒的油菜实在少得可怜。来人说他姓徐,凤枝就问,徐大哥住哪儿?
镰刀往空中一划:在山那边——怎么,请人还要分地方?
汉子笑着,扫一眼女人只着一件衣服的露着一片白的领口。凤枝一咯噔,忙把抱在胸前的红毛线背心往上托,一边转身回家去烧茶水。汉子撅起屁股弯下腰去。镰刀亮光的闪烁里,那些曾经倔傲的油菜,乖乖地在汉子的刀下倒着一排排;汉子拱着屁股向前,屁股后面的空田越割越大。
一会儿,凤枝提着一把茶壶来送水。她的小心跨动的脚,还是踩着了伏倒在田堤上的一团油菜,油菜里飞起两只蝴蝶。蝶儿翩翩在油菜田的上空,一忽儿高过了山岗,飞走了。
所有的焦虑,都被那一柄闪亮的镰刀一把把割去了。自己要操心的,又只是田里的草,栏里的猪,园里的鸡,扫地洗衣不用使多大力的家务;自己又像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可是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却打破了往日生活的平静。
走出房门之前,总要照一照镜子,衣服是否扣好,头发是否梳理整齐——不管怎么整理,总感到有一双让人不自在的眼睛。那是一双陌生的男人的眼,不同于这鸡,这狗,这牛,让她随意抓起一件衣服就能在它们的睽睽之下就可出门。凤枝感到了后悔,但是她不知道如果赶走了那个男人,一坳的油菜又该怎么办。
饭菜端上了桌,凤枝还是手不停脚不住,喂猪,扫地,扯草,叠衣……总之不上桌,避免与汉子同坐一桌的尴尬。姓徐的汉子洗好了脸,擦干了手,望着大门外的女人又在喂鸡,端着的一瓢谷,撒得像一蔸蔸绽放的油菜,撒得鸡一次次欢跃。汉子坐到桌旁,望着桌上颜色分明的菜,冒着香味的饭,肚里直咕噜,嘴里却讲客套,要等着凤枝上了桌才肯动筷子。
你吃吧,我吃了。凤枝喂好了鸡,又提起猪潲桶去喂猪。望着女人走出门去的背影,汉子只好端起碗来。听得一阵稀里哗啦,汉子放下碗下田了,凤枝进门一看,碗里的菜,盆里的饭,不多不少正好给她留了一半。
日头刚偏西,树木的影子刚开始拉长,风枝就又点燃了炊烟。她要让他吃了晚饭,早些滚蛋。如果晚了他就要在这儿过夜,单家独户的,门一关,一男一女——天!想都不敢!
田里的汉子正忙得起劲。狗日的,全熟透了。手一碰,一片欢快的呻吟。一刀还没有拦去,熟透的油菜就颤动万种风情。简直像它的主人——不,不像那一张冷冰冰的脸。他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有戒备。如今很多地方,男人都出门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女人免不了要请人。汉子自以为是热心快肠的人,只要女主人有想法,除了田里的事情外,其他的事倒也乐意帮上一把。当然动真格的少,只不过是嘴上得到些好处,手上沾点儿便宜。可是这个女人却一本正经,只要望一望她的脸,开个玩笑的想法也消失殆尽。汉子兀自望着那些晃荡的油菜笑一笑。
徐大哥,吃饭了。女人在田的那一头喊。这个女人总是这样客气。客气就是距离。
是牛回栏的时候了;回归的牛驮一身夕阳的余辉,脚下一走,吊在脖子的牛铃叮当叮当。汉子从油菜田里直起腰来,见女人赶着牛走来,他抬头望天,日头离山还有一人多高。
这还早!
汉子低下头去了,他头前的一片油菜一阵乱颤。女人只好赶着牛先回家。鸡听见了牛铃,知道夜晚将近,从山坡,从田园,从不知道的角落,一步步踱到院场来了,却不进笼,围在一团儿,咯咯咯,互相说着一天的收获和见闻。
凤枝把兴味未尽的鸡们拦进笼,下了笼门。鸡笼涂满一层黄光。山顶上的红日只剩半边脸了。
风枝提着篓子,又来到油菜田。徐大哥,饭端上桌了。
汉子伸直腰,从油菜丛里露出头。在别人家做事,人们都恨不得这个帮工不吃饭,不睡觉,恨不得两天的事他一天搞完,可是这个女人怎么了?——饿了你先吃,还有一块没有割完。汉子又低下头,继续忙他的活儿。他不知道,油菜是越割越少,但是蹲在田间这一头扯猪草的主人,心思却越长越多了。
太阳落了,男人才挑着一担油莱,从霞光里走来。风枝忙着找脸盆,找毛巾,找香皂,忙着打水,忙着让男人洗手擦脸。这是一个爱干净讲脸面的女人。汉子暗自感叹,放下一担油菜,又拔出了钎担。油菜还没有挑完。他不知道,端着一盆水站在夜幕中的女人,心里已急成一团乱麻。
油菜挑完,天全黑了。这个吃饭很快的汉子,坐在灯下却慢条斯理,不知他是累了,还是故意拖延,一时听见在喝汤,一时听见在倒茶,吃了半天,还没有放碗。隔了一扇门,坐在里屋床上的风枝,灯下的几件衣服叠了又抖开,抖开了又叠。窗口的星星越来越亮,夜色浓了。沉默了好一阵,凤枝在里面说,今夜的月光,好赶路。举着一只大碗喝着菜汤的汉子,听了这话;就从碗上抬起他的头来。这是一张饱经风吹日晒的棱角分明的脸:这张脸望一望里屋,那吊在床沿的两条腿,一双脚;又望一望门外。一抹青黛色的山岗上,挂着一柄镰刀似的新月。
好不容易等到吃完了晚饭,男人又坐在那里喝茶。一杯。二杯。三杯。凤枝端走最后一个空碗,抹着桌子,有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男人这才站起来。
凤枝终于放下心来。可是已将礼节客气当成了一种习惯的山里的女人,低头擦拭桌子,随口说:要不就……
突然住了口。如果说出来的一句客套能够收回去,她就要立即一吸,吃面条似的全吸进肚去。还好,那一只还没有跨出门的脚,只是迟疑了一会儿,接着提了出去。
门外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啪的一声,大门关上了。凤枝背抵着门,她不敢想象,如果男人反悔,如果男人转来拍门,那该怎么办?虽然看上去不像一个蛮不讲理的人——狗声到了山岗,千真万确,是走了。风枝长舒一口气,望着头顶上那颗昏暗的灯泡,感到浑身的疲惫。
只要望见天边的残霞即将燃灭,只要望见山岗上的夜晚一步步走来,风枝就早早地关上大门,插上门闩。黑暗挡在门外,寂寞却关在屋里。白天事多,一下田什么都忘记了;只是到了晚上,睁眼都是自己孤单的影子,仿佛一伸手,就可触到满屋阴暗的冰冷和孤独。
总是忙不完的活儿。上了床,也是田里的庄稼,出门的男人,读书的儿子——好不容易让窗口的月光在无尽的心事里斜了,淡了,朦胧了,又会突然惊醒。不是听见黄鼠狼偷鸡的扑打声,就像听见有什么野物蹲在山岗上,发出吓人的叫声;也绝不会是一阵风,一下一下地拍搡着门。
外面的钱并不好挣。田埂上的雪还没有化完,出门打工的男人又跨进了家门。回来了?回来了好,农忙正少一个劳力——风枝不用转身,也知道背后一群嚼舌的女人,如何撇嘴睨眼,如何把鄙夷的讥笑在她的背上泥着一层又一层。男人出不了门,就等于无能。不知道窝囊的男人,今年是不是交上了好运?
躺在床上的风枝,在暗中睁大着眼睛。在这春天的夜晚,她听见了清脆而孤落的布谷鸟的不眠声。
还很早,山坳又荡起了狗叫。凤枝开门一望,朝霞初照的山坳,已晃动着汉子劳动的影子了。
吃饭时,风枝说,给你按天算的,不用这么早。
打早工割了一块油菜的汉子,头发也湿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他大口扒着饭,像在往胃里倒。这两天,怕是有雨。
凤枝望一眼门外。红霞漫天,天晴气朗,哪儿会有雨?
姓徐的汉子两口扒完,拿起镰刀跨出了门。卷着裤腿的脚下,是一双露出了脚后跟的胶鞋,胶鞋打湿了,一走一响,印出一行湿润的鞋印;湿润的鞋印上面,是一条一走一折的屁股上破了一个洞的裤子。过了中午,天果然变脸了。凤枝正在菜园里扯猪草,仰头一望,日头不见了,一大群牛似的云,在轰轰隆隆的雷声中,正从这边的山巅跑向那边的山岗,风摇晃着树梢,卷着半空枯叶灰尘,从山林的那边涌来。
凤枝提起篓子往家跑。
院场的铁丝上晾着的衣服,突然活了,疯狂地扭着,绞着,发出啪啪的抽打声。晒在柴堆上的一簸箕高梁,也被吹得一跳一跳的,挂在阶沿上的两只箩筐,也啪的一声掉下来。风枝手忙脚乱,一时衣服,一时簸箕,一时地上的箩筐。一抬头,一坳的油菜正翻腾着波浪,割油菜的汉子像跳在浪涛里的人,正斩风击浪。凤枝抓起钎担朝田里跑。
凤枝扛着钎担,风也追着她跑,吹得她的衬衣鼓起来,人就像腾云架雾。身上一阵凉,她低下头,衬衣被掀到了胸口,露出了大半截白晃晃的肉身子。忙空出一只手按着衣摆,像是捂着要蹦出胸口的什么物件。
坳田里的油菜呼啸翻滚,似马,似猪,似一坳大大小小的野兽,嘶叫着拚命挤往山口,要逃出这个山坳。漫天的穗壳,枯叶,灰尘乱飞乱撞。风枝躲过那些撞上脸来的枯叶穗壳,被风吹乱的头发又盖住了她的眼。只见割倒的一堆堆油菜被风吹得铺了一田,还有的打着转儿;光裸着上身的汉子抢前一步,腰一弯,身一侧,一只手在地上一铲一推,一大堆油菜就堆得漫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