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5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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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杂志从袋子里拿出来,递给她。她说,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你用不着拿过来。我莫名地生气,有点恼怒地说,我是个很讲信用的人。女人看我的表情,又忍不住笑,说,你几岁了?怎么一股大人腔。我站起,身板挺得笔直。
我二十岁了,我不是小孩子。我大声说。
好好,不是小孩子。女人说,对不起,身体不舒服,改日招待你。
你怎么了?我站着不愿动,我送你去医院吧。
女人似乎有点犹豫,然后说,不用,天气不好。
我很认真地说,天气是天气,你何必为了天气糟蹋身体呢?
你为什么要帮我?女人说。
我说不出话。
我可以说你有恶意。女人嘻嘻笑,又收起笑,说,算啦,你回去吧,不严重,拖一天没事。
可是等到我第二天把她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的病多么严重了。
医生找亲属签字,要交钱。渺渺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打了电话,是个男人接的。男人马上就赶过来了。男人不老,看到我感谢了我一通,并让我回去。我没有办法,只有回家。回去的路上,我的心一落一落的,弥漫了伤感,真没想到渺渺是有男人的。怎么会这样呢?
我等了几天,后来实在等不下去了。我迫切地想知道女人的病情。
下班后居然下起了雨。雨不大,但密,如牛毛一般无孔不入地钻到我身上各处,伞不折不扣地成为了无用的装饰品。
女人已经转了病房,我好不容易打听出来。我戴了白口罩进房间,渺渺睁着眼躺着,神情黯然。她的床靠着窗,有雨一道一道在玻璃上爬行。
我走到她身边,她看到我,翻一个身转旁边去了。我叫渺渺。她不理我。我能感受她的痛苦,我就默默地看着她,我只希望她能够好受些。
出去的时候,雨大了些。我模模糊糊地回想这些事。突然有车停在我身边。是出租车。
我收起伞,坐进了车子。司机是个女人。我对她留下印象首要原因就是她是个女人。
司机问我去哪。我说了个地址。司机重复了一下那个小区的名称,好像很陌生似的。我于是补充,是某某路和某某路交叉的地方,小区对面有个家乐福。一说家乐福她就立刻明白了。把车开得飞快。我没想到女人也会把车开得那么快。
司机看上去年纪很轻,但只是看上去而已,现在的女人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是很难分辨年龄的。
司机说,你住那?
我说是的。司机轻佻地说,看不出你挺有钱的。我忍不住想说是地下室,但还是没说出口,为什么要让别人觉得我寒伧呢?
多大?司机问。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二十岁。就像渺渺在问我一样。
二十?看不出来,还比我大一岁。
你才十九?我有点大惊小怪。
不像吗?你说我几岁?司机显然很喜欢说话。
十九,十九啦!我说。
你一定觉得我老。我开了两年车了。十六岁我就学会开车啦。司机说,当然一开始不是在这里开,是在……不说啦,那地方小,你一定没听说过。十八岁来北京,一直开车到现在。
你真胆大。我说,这么晚,你还敢开,不怕遇见坏人吗?
坏人?司机咯咯笑,我就是坏人。
也许因为下雨天太黑,也许因为司机说话分心了,总之,最后司机还是没有把我送到家。司机把车停在一家已经打烊的家乐福门前。我看来看去,怎么也看不到对面有住宅小区。你有没有搞错?女司机问。
我摇摇头。
那怎么办?司机说,下这么大雨,我也不忍心把你扔下。
你真好,我先夸她一句,然后说,有没有别的家乐福?
天哪!司机叫,这一片有五个家乐福,难道要我一个一个跑过来吗?
我无奈。只好钻出车。没想到司机却拦住我说,你想干嘛?我没说要把你扔下的。好事我一定会做到底的。
想了一会儿,司机说,这样吧,今晚你住我那儿吧,等天亮我再送你回家。
司机完全是女孩样,说话大眼眨巴眨巴的。难道我还怕去她那儿?要是怕,我就不是男人!
在去她家的路上,她告诉我她叫苗苗。
渺渺?我困惑。她娇嗔一句:第二声啦,普通话一点都不标准。
第二声,应读苗苗。我记住了。
苗苗显然不是一个人住的。我们两个人是蹑手蹑脚溜进她房间的。
苗苗也不开灯,啪地躺在床上。叫着,累死了!当然叫声也是压抑的。我摸到一张椅子坐着。
苗苗说,睡觉啦!你木讷讷坐那儿干嘛!
我说你怎么了?我们才相识哎。
那又怎么样?苗苗说,你是不敢?看你就不敢。
怎么不敢啦?我忽地坐到她床上。她又眨巴眨巴看我,昏暗中只见那眼珠闪来闪去的。她脱下自己的鞋子,又脱我的。睡觉吧,她说。
我们两个躺在床上,当然都没脱衣服。我的湿衣服把她的床单被套都弄脏了,我相信。
房间外面有动静。
是谁?我问。
苗苗说,管不着我的,我叔。
怎么管不着你?
我已经成年了。她说。
我有点心猿意马,逼迫自己想渺渺。怎么就这么不幸,得了那样的病?我觉得我的同情有点干巴巴的。
外面雨还是淅淅沥沥的。苗苗转过身,到我身边,说,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我想了想,好像跟任何节日都没关系。今天只是我去看渺渺的日子,然后认识了一个苗苗;就是这么怪,艳福好像躲都躲不掉。
今天是我的节日。苗苗慢吞吞地说。
生日?我说。
是啊,可是没人关心。我给家里打电话了,可我爸妈光顾着教训我,叫我不要学坏,别的什么都没说。我叔压根就不知道。我提出晚上再跑几趟,他居然很开心,就知道剥削我的钱。我爸还老说叔怎么好怎么照顾我。生日,我不能让它白白过去啊。幸好碰上你了。
啊?那么你是故意没把我送回家?
苗苗没说,必是故意的了。当然我也算不上倒霉。良辰美景奈何天!我这样想,居然喜滋滋的。
天没亮,我就被苗苗叫醒。她的生日已经过去,她也不再需要我接着留下来了。我昏昏沉沉地坐在她的车里。
她熟门熟路地开到了那个小区。我说进去坐坐吧?她迟疑了会,说不了。我没勉强,随便打个哈哈。
我推开门,她忽然快速地对我说,不要来找我。
我脑子虽昏,但那话听得清清楚楚。我想骂人,偏骂不出口,车子就像贼一般溜走了。
回到家我就继续做梦去了。
我又签了笔单子,有了一千块钱的提成。我想着怎么花。想着想着脑子又自然动到了渺渺头上。我想去看看她,顺便给她买点礼物。星期六我跑到商场,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穿梭了牛天,还是不知道买什么。后来索性没买什么,我又揣了钱回家。
在地下室门口,出入意料碰到那个跟渺渺有关系的男人。男人对我笑着说,渺渺找你。
渺渺居然会找我?我心一动。渺渺居然还记得我?
我说要买点水果,男人说不要了,水果渺渺吃不完。我说,吃不完是她的事,送是我的事。我还是在小区的超市买了些香蕉苹果。
在路上,男人间我渺渺的生活状况。我有点奇怪,他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他们有关系的话,他怎么把渺渺一个人扔在这个小区里?如果没关系的话,怎么渺渺在危难的时候想到求助的人是他?
我说我不知道。男人显然有疑问,但他还是没说什么。到病房,渺渺显然睡着了。她的脸色白得令人寒心,头发也因为化疗的缘故掉了不少。一句话,渺渺会变得越来越丑陋。
男人轻轻叫了一声渺渺。渺渺睁开眼,眼珠转了一下,终于看到了我。我连忙蹲到她身边。
她想笑笑,但笑不出来,我只看到她的面部肌肉动了动。她挣扎着坐起来,男人给她把枕头垫高。渺渺说,我这样子,不知道能不能出去。阿细在家里,会饿死的。你就帮忙照顾。说完,男人掏出钥匙和一叠钱,对我说,你不用住地下室了,帮渺渺照顾阿细吧。我没马上接受,而是反问他,那你呢?你不能照顾阿细吗?
男人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们都估计我会求之不得。男人的回答是:他要照顾渺渺。
渺渺盯着我,希望我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我自然不能辜负,我点头了。
我就这样住进了渺渺的家。我不敢占据渺渺的床,而是在另一个小房间搁了张钢丝床。行走在渺渺的房间里,倒真觉得漫步在天堂。我东瞅西瞅,把每一寸角落都看遍了。我拼命地呼吸着房子里甜甜的味道。我把手搭在渺渺丝软的棉被上时,魂都飞走了。
阿细已经快饿死了,它轻轻地叫了一阵,软巴巴地倒在地毯上。我拿出肉骨头给它吃,它哐哐地啃起来。心满意足后,它的眼神终于松弛,对我这个昔日仇敌摇头晃脑。
阿细被我喂得肥肥胖胖的,我想把它带到医院让渺渺看看。但是医院不许让带狗进去。我想了一招,去照相馆拍照。我蹲着,跟阿细并肩而立。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合了影,我从没想过我这辈子要和狗合影。
渺渺看到那照片后,笑了。她的头发已经全掉光了。她看看照片,又看看我,说,你跟阿细好像啊!
这是我听到的最动人的赞美。我咧着嘴,哭笑不得。
我问什么时候动手术。渺渺不语。我又说,要好大一笔钱吧?她点点头。钱够吗?我又问。渺渺不语。我知道她可能是钱不够,但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想到这个问题,气氛就有点闷。渺渺轻轻地说,死了也好啊!活着也是孤孤单单的。
你说,我还能活下去吗?渺渺问我。
我毫不迟疑地点头。渺渺开心地笑了。我想活下去。她说。眼泪却从她眼眶滚落下来。
我给她擦了泪,她说,谢谢。真是一个无比陌生的词汇。客气得让人难受。
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渺渺看着我。
我点点头。我喜欢渺渺这样依靠我。我喜欢被人依靠的感觉,这让我觉得我已经长大,我是个男人,我有男人宽广的胸怀。
我有过幸福的家庭,我有好的丈夫,还有一个儿子。但是后来,我跟我丈夫离婚了,因为我厌倦了那种生活,天天有干不完的家务,天天把自己投入到老公与孩子当中,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没有自己了。我不希望这样,我就离开了他们。后来孩子因为没人管,生了病也不知道,拖着拖着就没了。丈夫恨我,我们再也没了联系。我一个人生活,有钱了,有事业了,但一直不满意、不快乐。我不知道女人最好的状态是什么。没有谁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选择的是不是错了?你明白吗?你肯定不明白。但是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
渺渺说得气喘吁吁。病房里静极了,我看到她的眼睛,亮亮的,黑黑的,充满生机。我的感觉是她渴望别人能告诉她做的是对的。但是我不能告诉她,因为我不懂。我很困惑。困惑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还年轻,二十岁,在他们眼里肯定什么都不是,充其量就是一双倾听的耳朵。
男人来了。在我的意识中,他必是渺渺的男人,她的前夫,她孤独中惟一思念的人,她病痛中最渴望见到的人。
而我什么都不是。
或者连阿细都不如。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