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2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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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交流过这是为什么。许克己在亲戚朋友巨大压力下,他也想将自己交给一个女人和一个家庭,就当做是完成一个人生的作业一样了结它。所以他在听了郑红英的话后,说:“如果你送我一个笔记本的话,我就送你一支钢笔。来而不往,非礼也。”郑红英说:“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许克己说:“什么条件?”郑红英说:“你能不能把许克己这个名字改了?‘克己复礼’被林彪写成了条幅挂在家里,而且这是奴隶主阶级的代表人物孔老二说的,林彪又用这句话借尸还魂。”许克己突然从椅子上反弹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无礼,你居然说孔夫子他老人家是孔老二?”许克己的脸涨红了,他嘴唇哆嗦着,眼睛里流露出愤怒而痛苦的光芒:“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郑红英刚刚在市里听了内部传达,所以她提前透露信息并且很为难地说:“你怎么一点政治意识也没有,全国批林批孔的运动马上就要全面发动了,你还起着这么一个剥削阶级的名字,你叫我怎么面对这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许克己打开门,伸出手做出逐客的姿势:“请你不要想让我改名,更不要亵渎孔夫子。”
批林批孔运动在全校铺开的时候,每个教师都要写批判文章,分教研组进行座谈讨论,许克己当着进驻学校的市工宣队的面拍案而起:“孔子说‘自行束修,有教无类’,连穷人的孩子都可以上学,完全是无产阶级的感情,怎么能骂人家是孔老二,林彪是什么东西,他怎么配跟孔夫子合穿一条裤子,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郑红英脸色当时就变灰了。许克己还说“学而优则仕”有什么错,难道要让那些考试不及格的人去当领导吗?
事后,市里准备将许克己定为现行反革命,也有说干脆逮捕法办算了,但不知何故,许克己只落了个清除出教师队伍的处分,郑红英说:“你还是留在校文印室刻钢板吧。”许克己对郑红英说:“我不刻钢板,我要打扫卫生。”
那一刻,郑红英看到许克己脸上的胡子像蒿草一样茂盛,青黄不接的脸如同一本古书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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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红英并没有让许克己在校园里打扫厕所和办公室的卫生,她让许克己负责上下课打铃和课间放广播体操。许克己整天闷在值班室里啃“毒草”,驻校批林批孔的工宣队队长向郑红英举报许克己思想顽固在值班室看“四旧”的书,建议组织全校教师公开批判一次。郑红英说许克己已经不属于教师队伍,这件事等研究后再说吧。工宣队长捋了一下头顶上寥寥无几的几根头发说:“师范学校是形左实右的重灾区,不让逮捕,不让打反革命,也不让批判,这不是路线问题是什么?”郑红英对这位文盲出身的工宣队长说:“先把你们工宣队这个月的伙食费交齐了再说,路线问题的事我比你更清楚,师范学校的事你少管。”郑红英拿出造反派的脾气将手中的那本绿皮封面的笔记本掼在桌上,工宣队长愣住了。
郑红英准备找许克己谈一次,许克己却主动找到了郑红英的办公室,他们坐在领袖像和带有骂人性质的标语下面进行了这样的对话。郑红英说:“你的那些书再也不能看了。”许克己说:“是的,我不看了,我准备结婚了。请你给我开一个结婚证明。”郑红英问:“女方是哪里的?”许克己说:“市煤球厂的女工,叫王大兰,工人家庭出身。”郑红英说:“结婚是你的权利,学校当然同意。”
许克己结婚的第二天,他从温暖的被窝里被叫起来参加了对他的批判会。校会议室里工宣队的成员和部分教师代表声色俱厉地从许克己的名字开始批判并一口咬定许克己是孔老二的徒子徒孙,是反动的奴隶主阶级的衣钵。郑红英脸色很严峻地主持了批判会,她在批判许克己抱残守缺食古不化的同时希望许克己能够和奴隶主阶级划清界线,尽早回到革命队伍中来。工宣队长断喝一声:“许克己,你必须悬崖勒马,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许克己新婚伊始,女人使他安静而满足,他很宽容地看着一张张扭曲的脸,表态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所有的人听得一头雾水,批判会开得虎头蛇尾,因为显然这样的批判不能触动许克己的灵魂。
郑红英在许克己结婚一年后嫁给了市革委会的一位比她大十二岁的副主任。许克己结婚无人参加,郑红英结婚不少人参加了,但没请许克己。这个时候,许克己和郑红英曾经有过一段的感情经历实际上已经没有人相信了,部分老教师在提起此事的时候,大多数新来的老师认为不可能。不相信此事的老师中就有刚调来的李保卫,李保卫是许克己的学生,他从市二小调师范后,居然也一本正经地上了讲台。郑红英结婚后搬到了市委大院去了,她的那间平房三年后分给了许克己,因为许克己的第一个儿子已经出生了。
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倒台的时候,郑红英校长曾找许克己谈过一次,她问许克己对重返讲台有什么想法,许克己说:“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你可以在八十岁的时候继续开我的批判会,但我这辈子死也不会求你的。”郑红英说:“这话是你说的?”许克己说:“是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许克己是一九七八年初重新走上讲台的。郑红英校长通知他准备上课的时候,许克己不干了,他要组织上给他平反昭雪。郑校长说本来也没给你扣什么帽子,平什么反。许克己说批判会都开过了,至少也要对批判会下一个结论。郑红英说你只是暂离开教师岗位本来就没有任何文字处理意见。许克己固执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被你们打倒了,不给一个结论,我上讲台名不正言不顺。”郑红英脸色非常难看,她以严厉的目光盯住许克己:“许克己,你是不是要我给你写一份悔过书?告诉你吧,如果不开你批判会的话,你就被逮捕了,至少是现行反革命。你有什么委屈的?”
许克己后来找过市教育局也找过市委组织部,得到的答复是:“你的事情根本不属于平反昭雪的范围,既没做牢,也没有去‘五七干校’,文革中讲几句错话,算不了什么。”许克己火了:“我讲的一点都没错,你这是什么意思?”答复他的人见许克己想抬杠,就连连道歉说:“你没错,是我说错了。”
许克己是扬眉吐气地走上讲台的。一九七八年三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许克己换了一件崭新的蓝涤卡中山装,王大兰还在他头上抹了点头油,于是头发顿时就一丝不苟了起来。王大兰说:“平反了,要精神些。”许克己说:“我没问题,平什么反?”许克己给第一届考试招来的师范生上普通话语音课,他第一节课只字不提语音,大谈“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的问题,在强调如何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时,还大力表扬孔夫子的得意门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许克己是因为拥护孔子而被贬到校值班室打铃和放广播体操的,所以他今天要利用讲台旗帜鲜明地证明只有自己才配跟孔夫子合穿一条裤子,而且穿得光荣,穿得伟大,林彪是不配的。只是学生们不知道许克己这些心理活动,他们只是觉得这个老师很有学问。
一九七八年秋天的时候,许克己家里那两间低矮的平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从头上摘下草帽,将一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放到煤炉旁,许克己激动地走过去紧紧地拉着晒得黝黑的来人的手,激动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好,好,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有出息!”这个提着一只老母鸡的来客是当年跟许克己不辞而别的得意门生陈可新,陈可新因为让李保卫偷看试卷而没去成电台,分到乡村小学后,发愤苦读,终于在今年高考中考上了省城大学的中文系,他来向许克己辞行。他说:“许老师,能有今天,全都亏了你。”这话既像感激,又像是讽刺。但许克己却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说:“哪里,哪里,朝闻道,夕死可矣。”
晚上,已经在师范学校当老师的李保卫请陈可新吃饭,李保卫过来叫许克己一起过去吃饭,许克己对李保卫那副纨绔子弟模样本来就抱有成见,而参加当年作弊的双方宴请,多少就有点否定历史的意味,许克己不想参加,但李保卫如今又成了同事,所以他很犹豫。这时王大兰一句话将李保卫堵死:“老许胃不好,晚上要喝中药,不能喝酒也不能吃肉。”
李保卫走后,王大兰用手指戳着许克己的脑袋说:“真是个书呆子,你要处分的两个学生,一个考上了大学,一个成了你的同事。让你去喝酒是存心出你的丑,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许克己被老婆的挑拨离间激怒了,他拎起屋角的那只老母鸡就要扔到屋外去,这时王大兰冲过来从许克己手里夺过鸡:“黄鼠狼用鸡给人拜年,这鸡吃定了。”
不久,屋里就传来了鸡在挨刀时绝望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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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天空是蓝的,阳光温暖而明亮,阳光下的人们开始穿西装打领带套喇叭裤留长头发戴宽边的太阳镜,飚车的小青年手里拎着双卡录音机招摇过市,大街上灌满了邓丽君和李谷一的歌声,人们在柔软而抒情的歌声中酝酿着压抑已久的欲望和野心,一个机会主义的时代正在向每个人走来。
许克己依然住在两间光线阴暗的平房里,目睹着墙壁和家具在漫长的雨季里发霉,王大兰说你不能找郑校长申请换一处大一点亮一点的房子吗,许克己缓慢地歪过头看了妻子一眼,说:“斯是陋室,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然后就继续批改作业,修正学生们在作业本上发音的错误。他认为发音的错误会使整个表达的意义被颠覆,正确的发音就是一种正确的思想。煤球厂工人王大兰见许克己整天沉迷于教学和批改作业,对家里的事无动于衷,就经常叹气,有时候实在忍无可忍了,就说一句:“嫁给书呆子,真倒霉!”
刚刚恢复正式招生不久,师范学校教语音课的老师奇缺。在一个方言很重的地方教语音难度极大,方言顽固得就像一个死不改悔的敌人,你进它退,你退它进,卷舌不卷舌音混淆一起使许多学生仇恨自己的舌头为什么不会拐弯,一些学生抱怨爹妈,也有一些学生抱怨自己出生的不是地方。许克己一个人带六个班普通话语音,每天拎着一个砖头一样的“三洋”卡式录音机让学生们反复练,一个个过关,气急败坏的时候,他就会用文言文表达自己的恼羞成怒,学生们觉得许老师的文言文责骂很有诗意,所以也没多少人觉得痛苦。许克己常常在“无可教也”的恼怒中将自己也折腾得心力交瘁,但学生在省市普通话比赛中获奖,却又使他有一种自己重温旧梦的幸福,他想起当年自己在省里普通话比赛时获第一名的时候,中午在省政府招待所吃了一碗不花钱的红烧肉,这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记忆。
就在他每天为师范学校学生普通话发音疲于奔命的时候,他却把自己的事忘了。
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评职称开始了,而许克己还只是一个中专学历,他的学生李保卫都已经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