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2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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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说来就来;每年秋天的时候;深圳都会刮起台风;比女人的月经还要准时。天空被鹤唳的风声撕扯成迷蒙蒙的一片;长了脚的都躲进了屋子;没长脚的便在外面的风雨里呆着。轻一点的东西被风推着乱跑;再轻一点的就飘上天空。世界全乱套了。台风刮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有间屋子真好;越小的屋子越安全。晚上睡觉的时候;马遥搂着丁小草发感慨;他说我们就这样抱着;一辈子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屋子里死去;多好。
“要死你去死;我才不陪你。”丁小草说;又问他:“不想结婚了?”
“想。”马遥说;“做梦都想。”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为了尽快把钱准备起来;马遥加快了往废品收购站奔跑的节奏。常平说看不出来;你这鸟人比我还黑。马遥笑着回答;天下乌鸦一般黑。仔细想想;自己也的确是黑;那两个月他挣了差不多一万。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夜长梦多;他得尽快把丁小草娶到手。马遥算了算;手里头已经有八万多块了;万里长征只差一步。他幻想着与丁小草结婚的情景;大红灯笼在眼前挂起来;满脑子都是张灯结彩的画面。幸福啊;你就快点来吧;越早越好。他一天也不想多等。见了水贝之后;结婚的想法就更强烈了;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不真实;今天是丁小草;明天可能就是别人的宝贝。他得赶紧用张结婚证把丁小草拴住。
越想就越睡不着觉。一连几天马遥都在失眠。台风也是个祸害。满天地都是狂风暴雨的时候;马遥的心情也变得急躁。马遥急;丁小草却不急;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一天二十四小时严格按着生物钟运转;这点马遥很是羡慕。女人的心只要沉下来了;谁都搅不动。丁小草说睡就睡了;马遥一整晚都睁着眼睛;盯着昏暗的夜晚在房间里缓慢流失。后来他跑到卫生间里;拿出《劳动法》来看;偶然看到了有关工伤赔偿的条例;兴趣突然就上来了。他仔细研究这一页的时候;脑子里来了灵感。他摸着右手第六根手指;冰凉冰凉的;觉得这东西纯粹是多余的。多少年来;他一次也没用上过。他突然对这根多出来的东西感到无比亲切。
马遥想起一个电话;是丁小草的律师朋友;石岩进去的时候;马遥跟他通联系过。对方很专业;一套一套的;把马遥说得很是佩服;那时候他觉得这人简直无所不能。他把电话本翻了出来;对着号码打过去;对方还在睡梦中;拨了三次才接通。那人有些恼火;手机里的声音不怎么友好。马遥理解;深更半夜的谁不恼火?他赶紧把丁小草搬出来;说是丁小草的朋友;对方的态度才温和起来。马遥问了些事情;是关于工伤赔偿方面的;对方耐着性子一一解答;马遥心里就有底了。
第二天上班;马遥没去仓库;直接就去了车间。转两圈;在成型组停住了;他觉得就这里最好;都是些体型庞大的机器;操作起来也简单。单手将键按下去;上下两块模具缓缓合上;这东西让马遥联想到了铡刀。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痛快。
马遥对那个操作工人说:“你起来。”
“干嘛?”
“要你起来你就起来;问那么多干什么?”马遥的态度有点生硬。那人看了马遥一眼;目光又缩回去;站起来了。马遥一屁股坐下去。“我试试。”
一试就出了问题。模具合上的时候;马遥的右手来不及撤离;那根多出的手指被压在了模具下面。不怎么疼;但他还是大喊了一声;这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然后他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细微;但很清晰。然后是血;血流出来的时候马遥眼前一黑;他不知道自己会晕血。他扶着机台缓缓倒了下去;在身体摔向地面的同时;车间里响起许多尖叫声。
后面的事情很顺利;有《劳动法》在身边;更何况丁小草还有个律师朋友;天塌下来马遥也不怕。两万块钱没费什么劲就拿到了。拿到钱的同时;老板也解雇了他。这正是马遥想要的结果;这样就可以多拿到两个月的工资;还能有充足的时间带丁小草回家结婚;一举两得;世界太美好了。但马遥还是问了老板;为什么要解雇我?老板说;我们厂不要残疾人。
“我是残疾人?”马遥举起右手;在老板面前一根根地数着;刚好五根。他笑了起来。原来长六根手指的时候;有人叫他残疾人;现在只有五根了;还是有人叫他残疾人。他弯下腰;向老板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
老板骂了一句:“神经病!”
马遥转身出了办公室。骂就骂;骂两句身上又不少肉。他是真心的;虽然在这家工厂里只呆了不到两年;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这声谢谢;就代表了这一切。
然后就是讨论结婚的事;那几天把丁小草乐坏了。一乐就改了称呼;在马遥面前老公长老公短地叫个不停。听上去不太习惯;但马遥还是很受用。老公;这两个字听上去普通;但却用了他将近两年时间才换来。结婚这事已经箭在弦上;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丁小草的嘴巴也变得啰嗦了;与马遥相处的时候;丁小草俨然一副家庭主妇的模样;这婚还没开始结;就给马遥约法三章;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让马遥觉得生活中四处都是雷池。这些马遥都认了;结婚这事;原本就是自己先提出来的。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婚姻就是由某些条条框框编织而成的笼子。在丁小草面前;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坚决服从。然后就是订车票;收拾好行囊;把丁小草和他在深圳的生活打成包裹;通过火车带回家去。
拿到车票的这天;台风还在刮着。台风一来生活就没有了逻辑;到处都是鸡飞狗跳;世界越来越混乱。这种混乱对马遥没造成什么影响;幸福的婚姻就在前面等着他;现在他看什么都顺眼。丁小草倒是有点害怕;说风大;建议等两天再走。风就像是疯了;她说她怕自己像嫦娥一样被风吹到天上去了。
“不等了。”马遥说;“一天我都等不了;我就是怕你飞掉。”
丁小草挂住他的臂弯:“那你这辈子要好好待我。”
“必须的。”马遥说。
他真是这么想的。在深圳呆了近两年;两年的时间全部浓缩在一起;得到的结果也就是一个丁小草;他能不珍惜吗?这么一想马遥兴奋了。说做就做;他把丁小草扳倒在床上;想马上就珍惜一下。衣服刚剥下来;还没来得及行动;电话很不知趣地响了。马遥拿起来一看;是石岩。
“快过来。”石岩憋着嗓子说普通话;那声音很怪异;就像是被台风吹歪了。“水贝进去了。”
“她进去关我什么事?”马遥说;脑子里立马就乱了。
“她在深圳就只有你一个亲人。”石岩说;“反正她是这么说的。”
“得多少钱?”马遥说;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钱。
“最少十万。”石岩说;“黄赌毒啊……”
马遥一听就蒙了;后面石岩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他脑子里不停地蹦跳着一个数字;十万;刚好是他存折上的数字;也代表了他在深圳度过的这两年时间。马遥抱着脑袋;在床上呆了足足有十分钟。回过神来后;他披上衣服;丢下丁小草就往屋外奔跑。风很大;跑几步马遥又被刮了回来。他从箱子里翻出存折;接着又往外面跑;风再大他也得跑。
“去哪里?”丁小草在后面叫;“你他妈给我回来……”
马遥没有回答;他听到丁小草的声音在台风里被撕得粉碎;飘飘摇摇地上了天空。那声音就像一根绳子一样;似乎想将马遥拽回来。马遥无声地抗拒着;感觉到那根绳子上的力量越来越微弱;后来就断掉了。这时候马遥也想停;但停不下来;他索性就和台风一起;拼命向前奔跑。他边跑边告诉自己;在见到水贝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场台风中倒下去……
责任编辑向 午
黑血 作者:秦无衣(…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长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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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上完晚自修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了。她每次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踮着脚尖走过父亲的房门;唯恐弄出一点声音。她轻轻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摸了进去;掩上门;然后啪地打开台灯。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隔壁房间的父亲拖着黏黏的痰音问道。原来父亲还没睡;立秋不安地想;随口“嗯”了一声。
他们家是木板式结构;隔音条件很差。八十年代中期前;清城很多居民的住宅还是以两层楼的木板厝为主。这些木板厝很多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政府多次动员居民们拆迁;住户中的年轻人还好说;住公寓对他们来说当然要比住这些破败、东倒西歪、潮湿发霉的木屋要舒畅得多。但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死活就是不肯搬走;他们从小就在这些木屋里长大;发狠说就是死也要躺在木屋的厅堂上入殓。所以如果那片居民区着火了;政府官员们心里说不定都偷偷地乐着。他们一边慰问哭天抢地的老人们;一边打着基建规划的腹稿。
到了九十年代末;除了东街口的三坊七巷外;其他地方已经很难见到这种旧式木板厝了。
父亲说:“你现在怎么回来得越来越晚了?是一个人回来的?现在外面乱;街对过那道巷子深;你最好结伴回家。”
立秋说:“没事的;离高考只有几个月了;今年要再考不上;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父亲叹了口气说:“自己做点汤面吃了睡觉吧。”
立秋说:“爸;你睡吧;我不饿。”
以上这段文字;其实只是我的想象。我在公众场合经常走神;思想开小差;因此考试成绩很不理想。这个不良习惯使诸多接近我的人;对我的精神状态产生了误解。
事实是;那时立秋正站在学校礼堂台前的左边;双手反铐在背后;双臂分别被两个女民警象征性地扭着。她粗长的黑辫子已经被铰了;头发有点凌乱;这使她看上去就像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她耷拉着眼皮;一缕发丝垂在鼻尖前。她自始至终没有朝台下看上一眼。因此她的眼神显得异常地难以捉摸。那时她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杀人犯。
台前的右边站着我们的前英语老师“骆驼”;这是个头发跟穿着都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睛向上翻着;不时朝立秋那边溜上一眼。他一直维持着良好的风度;矜持的神态;就像在讲台上为人师表一样。我们虽然对这个目空一切又老是让我们背书的老师极为反感;但私下里却偷偷地模仿着他的发型。他有一件棕色的皮猎装;整天敞胸露怀;从来不打扣;我们中很多人便也学着敞开扣子。我们在这之前早就通过小道消息获悉;英语老师与立秋关系暧昧。这次;他是作为杀人同谋被押上台的。
校政教处主任正在用抑扬顿挫的南腔北调训话。我们对他慷慨激昂的陈辞丝毫不感兴趣。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么扬眉吐气、义愤填膺了。这个谢了顶的半老老头一向将我们这些不求上进的学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平时配合我们的班主任;想方设法地折磨我们;同时确立他们的威信。他的训话可以归纳为一句:没有正确的人生观和道德品质的教育是多么的可怕。
这时我们最关注的是;立秋会不会被枪毙。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政教主任宣布判决结果。但一直到批判大会结束;政教主任也没有给立秋和英语老师定罪。这使我们大失所望;就像去看一部炒得正热的电影;等了半天;拷贝终于来了;但影院里却突然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