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3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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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完后;把空葫芦往白梭梭下面一扔;就猫起腰从乱木杂草里钻出去。
拾荒就是拾荒;拾的是人家不要的东西;又不是偷;用不着鬼鬼祟祟。
那时汗捞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钻出去钻得很干脆。
二
汗捞和他爹走进了那片裸地。
当然还是硷地;但这是被庄稼捂熟了的硷地;跟生硷地是不同的。牛犁铧犁过的沟土泛着黄的白的硷花子;干得冒烟;刨锄刨出的土却是潮湿的;有一股清新的气味;还有蚯蚓和蝼蛄爬着;不时露出粉红的或锡色的草根。裸地没个遮掩;像个烧烫了的煎饼锅;天空也像个热锅;倒扣着;人在热锅里熬煎哩。
汗捞刨了一阵;就刨出拳头大的一只洋芋;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接着又刨出了半个;也大过拳头;是铧尖削剩的半个;虽然沾着泥土;还是露出了白生生的果肉。往破布袋里扔进这些果实的时候;汗捞的心情好了起来;这块地真是块好地;它悯惜人呢;它让牛犁铧把一些东西漏下;好像有意而为之;等着让人来刨拣。这不;刨拣的人说来就来了。
汗捞听到爹在不远的犁沟里哦嗬哦嗬地欢叫;就知道老家伙也有了重要的收获。果然;他看见爹扭着油汗涔涔的瘦脸在朝他笑呢。老家伙手里拎着一串根;那上面挂着六七个梨一样的地果;他笑得连红牙花子都露了出来。汗捞看着他爹哦嗬哦嗬地扯着那些梨一样的洋芋快快地往布袋里装;就给他爹笑了一下;同时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他的心劲更大了;挥锄挥得更是有力。不久;他也刨出了一串根;上面缀的东西不比爹的那串少;小的只有指蛋大;但大的都有鸡蛋和拳头那样大;这块地真是块好地。
他们没有看见有人往这边来;旷野上看不到一个人。
那个远处的窝棚在火一样的热气里飘浮着;看不出一点有人的迹象。
好像听到了一声鸟叫;呻唤一样;但很久也没有叫出第二声。荒野上的鸟雀不爱鸣叫;它们都在草丛杂木里躲阴凉呢。
连鸟雀都知道躲阴凉哩;何况人呢?
毒日头在天上烧着呢;满天满地就像个馕坑;有谁会往馕坑里跑呢?
他们本来是边刨边往远处望一望的;后来就不那么望了。犁沟里埋下的那些东西让汗捞和他爹十分亢奋。洋芋是个宝;是个好东西;拿到吉良镇可以换钱;换不成钱的留下自吃。想到洋芋有这么多的好处;汗捞的刨锄就挥得更快。
他妈的这地;日弄好了;我明天还来!
汗捞说;他在心里给自己说。
人的心不能松;不能想太多的事。汗捞想的有些天花乱坠;心一松弛下来;眼和脑就都不灵醒了。眼脑不灵醒;就闻不出空气里的异常气味。
实际上这股气味在他们的刨拾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在周围弥漫起来了。这时日脚开始慢慢偏西了;天地的热流收敛了起来;犁沟密布的裸地被他们刨出的新土东一块西一块;就像疮疤一样。这时如果他们机灵一点;也许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动;腿脚麻利一点;说不定还能来得及逃开。
但汗捞和他爹错过了这个逃跑的时机。他们刨挖得太投入了;完全忘了瞻前顾后。后来发生的事;让他和他爹都懊悔不已。
三
那几个人像拉屎一样在白梭梭下面圪蹴着;往天上吐着莫合烟;一边往几十丈外的裸地里瞟上一眼;看那两个刨拾的人忙活;好像在享受一种快感。他们的脸上都是一脸的笑模样。他们都听到了拾荒人哦嗬哦嗬的欢呼声;就更加地笑得愉快;互相挤眉弄眼;出着怪相;但他们不笑出声;笑出声就会惊动那一老一少。他们得等一等;等他们的布袋满了再说。
他们是从西边的杂木丛里绕过来的;像猫一样踮着脚尖弓着腰身;神不知鬼不觉就钻到了白梭梭下面。他们发现硷地上扔着个葫芦;就想起了个主意;往葫芦里尿一泡;于是四个人都掏出自己裤裆里的那件东西;对着细细的葫芦口;比谁尿得准;尿得凶猛。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尿的时候;他们就说起了女人的那个器官。穷乡僻壤的人很容易就往那事上想;他们眉飞色舞地说着女人的那件东西;但不敢放大声。这一点他们很警醒;所以他们得憋住笑;憋笑是有点难受的;他们的脸都给憋红了;红得就像熟透了的南瓜……
上午他们抬过一个死人;每人得了一瓶红薯白干;一包纸烟。还吃了一大碗有肉的捞面。歇息的时候;有人往南边的裸地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两个土拨鼠一样的外乡人。那是王存孝家的地;王庄主在窝棚里喘气;他让人把死人抬到山坡下;张罗了一个上午;好像有些累了;就回到窝棚里喘气。他好像想了一阵才想起刚才有人说他的裸地里有人在刨挖;就扭过肥硕的大头;凝起眼往地里看;从窝棚往南边望看着都是灰黑一片;他的眼神并不很好;盯了好一阵才看清确实有两个蝼蚁一样的人正在他的地里忙活。
那时王存孝给自己点了支纸烟;眯着眼看着那两个人的蠕动;好像又费劲地想了一阵;才把烟屁股扔在脚下;还用脚掌使劲踩了一下。他们不知道王庄主的脑瓜子转出了什么奇怪的念头;他们看见他嘴角浮出那么一丝神秘的笑;就知道他脑瓜子转出了什么谋略。
“去几个人;给我把他们弄过来!”王存孝说。
“他妈的这两个熊人!不长眼的这熊人!”他们说。王存孝一说话;他们也跟着说。
“把狗日的们吊起来;把他们的腿筋挑了!”
“我看还是挑眼珠子好;挑出来当尿泡踩!”
他们摩拳擦掌;替人鸣不平;一边看王存孝的脸。那张肥脸好像没有什么表情。
他们乐意给王存孝这样的人帮这种忙。在马桥坡;不是谁想给他帮忙就能帮上的。何况;堵截外乡人这事儿是件让人兴奋的事儿;比抬死人可是有趣得多了。
“你们去呵;不要凶神恶煞;要和善点。”
王存孝说。
“今天是个忌日;对人和善点好。”王存孝又说。
他们搞不清王庄主的和善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觉得和善这个字眼从王庄主嘴里说出来有点奇怪;有点反常;好像还有点滑稽。在马桥坡这穷乡僻壤;王庄主说一不二;他对谁和善过呢?他们都挖空心思想了一下;想得十分费劲;实在想不起谁让王庄主和善过。想不出所以然就干脆不想了;王庄主是个谋士;他的秃脑袋比个南瓜还大;他们想不过他就索性不想了。横竖这是个巴结的机会;不管抬死人还是堵活人;反正都是巴结。
他们是争先恐后;自告奋勇站出来的四个人。年轻;而且身手敏捷。王存孝让他们堵人;他们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们想巴结得更好一点;就耐着性子等那两个人忙活。他们都觉得这样等比较聪明;让外乡人刨吧;刨得越多越好;反正布袋里的东西最后都是王庄主家的。
他们像狐狸一样在白梭梭丛里窝着;盯着那两个土拨鼠一样的猎物。猎获的快感在延续着;天好像凉快了一些;酷暑随着日头的西斜在一点一点地消退。
他们总算等到了抓获的时刻。那两个土拨鼠刨满了两只布袋;叫唤了一声;把袋子扔上肩;跌跌撞撞往杂木丛方向走来。西边的太阳有些红了;映着他们汗涔涔的脸;好像抹了油彩。
四
汗捞的眼前一片黑;有股冰凉的东西渗透全身;好像都冰进了骨缝;让他打起了冷战;周身发冷但嘴里还是一股苦豆子味道。这么贼热的天;人能把冷战打出来;真他妈的怪事!
他恍惚得厉害;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但很快他的脑子就清醒了;他和爹是被人劫持了。四个家伙走在他和爹的左右;像押解犯人的捕快;他们都很得意;而且很壮实;甩着膀子走得起劲。汗捞知道不是他们的对手;他的身子也很壮实;在白梭梭丛那儿;他动过打倒他们一个的念头。但打倒一个;还有三个;还是逃不脱;所以;只有束手就擒。
他们让他和爹扛着洋芋袋子;跟他们走。
“就拾个荒;你们抓人呢!”他说。他冲那些人瞪眼。那些人不瞪眼;他们笑眯眯的。
“谁家的地都能拾;王庄主家的地不能拾。”
他们笑着说。
“我们把物什放下;让我们走吧;我们是落难人呢。”
爹哑着声说。他求他们。
“有话去跟庄主说;也许他会放了你们;他今天很和善呢!”
他们还是笑模笑样。
这时候汗捞和他爹还不知道王庄主是个什么人。他们对这个人有些将信将疑。也许他真是个和善的人;他派的这些人也都是笑模笑样;他们的态度强硬;不给人商量的余地;但是不凶神恶煞。他们希望王庄主那人是个和蔼的人;人一和蔼;就好说话。他们打定了主意;见了王庄主那人;好好给他说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么。
汗捞和他爹扛着洋芋袋子;绕过了那片裸地。现在他看清楚了;马桥坡的坡地是波浪一样起伏着;它挨着荒滩;却不是个平川;村子和窝棚是在洼低处藏着;还有不少的树;也在坡背下藏着;怪不得只看见个窝棚尖尖呢;原来田地、村庄、人和树都在洼地里呢。
五
那些人拥着两个拾荒者;踩着滚滚黄尘;往窝棚走。
窝棚被南瓜地围着;还有些麦地;空气里飘浮出一股熟南瓜的味道。窝棚边的苦豆子草丛上;整齐地摆着一堆新摘的南瓜;红灿灿的很耀眼。马桥坡是个出南瓜的地方;这时辰太阳变红了;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了熟透的南瓜色。
窝棚那儿圪蹴着几个闲汉;最肥的一个坐在一只大南瓜上;闭着眼;好像在养神。他睁眼用了很长时间;汗捞和他爹都站在他眼前了;他睁眼的过程才算完成。
肥人睁开了眼;不看人先看布袋;他看那两只鼓鼓的袋子;就赞叹了起来。
“呵;不少;不少;你们刨得可真是不少!”
汗捞和他爹有点困惑;胖子的肥脸好像笑得很开朗。
“你的地犁得不干净;地很好;但是犁得不干净。”
汗捞的爹说。他笑着;也是一副巴结的模样。
“是不干净;牛拉犁么;能犁干净么?”
王存孝很同意汗捞的爹;他说话的确显得和颜悦色。
“洋芋不应该用牛犁;该一锄一锄挖;锄头刨挖得干净。”
汗捞的爹说。
“都刨干净了你们咋办呢?得给你们留一点呵!”
王存孝说;还扫了一眼众人。
“你们说;是么不是?我留了一点;专等着他们来呢!”
王存孝好像挤了一下眼睛;那些人就都笑了起来;好像比赛看谁笑得响亮;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涕泪横飞。汗捞和他爹让笑得莫名其妙;就也跟着傻笑;笑着笑着;就不想笑了;因为他们发现胖子没有笑;他的笑话其实并不可笑。
“我们不该来;我们上马西凉的当了;他让我们来的;我们就来了;你看;走了很远的路;就弄了个这事……”
汗捞的爹愁眉苦脸;他想得把事情的原委说明一下;人心都是肉长的么。他相信把原委说明一下;兴许能得到些谅解。
“马西凉是个什么人?他自己不来让你们来?”
王存孝好像很感兴趣。
“他是个瘸子;走不得远路。”
汗捞说。
“你说他是个瘸子;怎么瘸的?不会是挨了枪子打瘸的吧?”
王存孝说。汗捞和他的爹觉得这话问得日怪。
“他从娘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