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4期-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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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红慢慢站起来,那只手仍然紧紧地攥在哑巴的身上,她又轻轻抓牢一下,慢慢转过身,就像牵着一头雄壮的动物朝着堤坡下面走去。
在那里,是哑巴的小窝棚……
土坯出事是在一天夜里。
其实早在出事前,生产队长就已有所察觉。
生产队长发现,小月红竟也在河滩上住下来。生产队长为此曾找到小月红,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月红说没有怎么回事,村里哪一条规定不许在河滩上住了,再说连哑巴都可以住,我为什么就不能住呢?生产队长只好耐下心来说,哑巴住在河滩上是因为他在村里没住处,你有好好的房子,怎么也不回来呢?小月红听了,撩起小衫一下一下地扇着凉说,河滩凉快,再说白天干了泥水活,晚上去河里洗一洗也方便。
接着又暧昧地一笑,说放心,我那窝棚结实,夜里野狗钻不进去。
这样生产队长就大意了。尽管也有人说,一个孤男,一个寡女,晚上睡在一个河滩上,就不知后半夜是怎么个睡法呢。但生产队长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力。生产队长认定,哑巴已是彻底的哑了,就是真让他跟小月红睡到一起去,他那杆哑炮也已弄不出事来。事后大队革委会主任批评他说,这就是麻痹大意,这就是低估了阶级敌人的力量。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也很严重。村里养猪场的一间棚舍,在一天夜里不知怎么就轰然倒塌了,还压死了两头巴克夏种猪。后经查实,确属土坯质量问题,也就是说,由于土坯的强度不够,不足以支撑棚顶的重量才导致坍塌。而土坯强度不够的原因也很快查明,是因为泥土过于粗糙,麦秆投放过少,而且在搅拌时也不够均匀。
这样一来,责任也就不言而喻。
哑巴当即被基干民兵捆绑着押回村来。
关于这起事件的性质,村里一直有两种观点。其一自然是政治问题,也就是说,是哑巴在蓄意破坏集体经济,破坏人民公社的养猪事业。此外也有人认为,这件事应属于作风问题,至少小月红也要负有一定的责任。持这种观点的人说,如果小月红夜里真跟哑巴搞到一起,她的本事是村里很多男人都领教过的,哑巴一夜下来肯定已筋疲力尽,白天再干泥水活,也就势必会影响土坯的质量。这后一种观点立刻得到村里人们的普遍认同。人们由此还想到一句在中国北方农村广为流传的谚语,这谚语总结出四种最累也最消耗体力的劳动:拔麦子、脱坯,养孩子……而哑巴一个人,竟同时要从事其中的两项劳动。
男人们一想到这里,就都嘻嘻嘿嘿地笑起来。
但无论是哪一种观点,哑巴显然都罪责难逃。
于是,村里当即集合起全体社员,召开批斗大会。
基干民兵早已都对哑巴怀恨在心,这时正好有了发泄的机会,一边在台上押着他,就恶狠狠地低声骂道,你个哑巴倒艳福不浅,敢在河滩上日鼓小月红!这样说着,就将他的两根胳膊越发使劲地撅起来。哑巴立刻疼得满头大汗,眼镜也滑落到鼻尖上。他的两根胳膊被窝得像两个展开的翅膀,从台下看去,就像一只要振翅高飞的大鸟。有人提议,不能轻饶了哑巴,让他给那两头罹难的种猪披麻戴孝!但也有人提出质疑,说那两头种猪毕竟是为生产队做出过重大贡献的种猪,如果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会不会玷污了它们的高尚情操?于是有人引领着,口号声就在会场上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猪血不能白流!
血债要用血来还!
…………
就在这时,小月红突然来到台上。
会场一下静下来。小月红显然是不顾一切地跑来的,情急之中竟仍还光着上身,但由于前胸和后背沾满泥水,那泥水又已皴干,身上就像是穿了一件土黄色的迷彩背心,几乎已看不出皮肤的本来面目。她的手里还搬着一块巨大的土坯,这土坯已经干透,棱角更加锋利,看上去透着土质的坚硬。她就这样走到生产队长的面前。生产队长正站在一张小桌跟前,脸色铁青地带领社员喊口号,这时回头看见小月红,不禁愣了一下。
小月红静静地说,不关土坯的事。
生产队长冷笑了一下,瞥一眼那块土坯。
小月红又说,我说过了,不关土坯的事。
生产队长又朝小月红的身上瞄一眼,哼了一声。
小月红盯着生产队长,说好吧,我给你看一看。
她这样说着,突然就将那块土坯举起来,轰地砸到小桌上。小桌咔嚓一声被砸倒了,那块土坯也咕隆掉到地上,竟然完好无损。小月红指指那块土坯,对生产队长说,你看见了?
然后,她又把脸转向台下,对会场上的人们说,你们……都看见了?
她这样说罢就走过去,轻轻拨开两个基干民兵的手,拉起哑巴走了。
夏季的夜晚,河滩上仍然很闷热。
小月红和哑巴来到河边,汗水已经又将身上的泥巴浸透了。
小月红看着哑巴,忽然笑笑说,你看你……脏的……
她说着就蹲下身,将哑巴身上的大裤衩子扒下来。然后,她自己也脱掉衣服,拉起哑巴慢慢地朝河里走去。河水是温热的,微微有一些水流,冲到身上,有一种痒丝丝的感觉。来到齐肩深的地方,小月红站住了,掬起一捧水,朝哑巴的头上浇下来,然后嘻嘻一笑,就为他搓洗起来。她的手像两条鱼,在哑巴的身上游动着。哑巴感到很舒服,仰起头,长长舒出一口气。渐渐地,哑巴又露出了本色,他的身上虽然干瘦,却暴起一条条黑红的肌肉。
月色落进河里,将河水映得一片细碎。
小月红的皮肤被水流冲得越发白皙起来,看上去,在月光下还透出一些胭红。她在哑巴的面前用力一跃,将身体跳出水面,河滩上立刻亮了一下。
你的皮肤……真好看。
哑巴看着她,突然说。
小月红一下睁大眼,你……会说话?
哑巴一笑,就拉起小月红的手,朝岸边走去。
窝棚里的油灯亮起来。哑巴趴在草席上,让小月红一点一点地为自己揭后背上的皮。小月红尖起手指,一边轻轻揭着,心疼地告诉哑巴,白天在太阳底下晒了,不能立刻下水,这样身上会激起燎泡,还会爆皮。哑巴爆起的皮很厚,韧韧的,还有一些弹性。小月红轻轻撕下一小片,捧在手掌里看着,情不自禁地说,你……真是个男人。
哑巴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支竹笛。他从小月红的手里拿过那块皮,蘸了点唾液,贴到笛膜的孔上,然后就幽幽地吹起来。这竟是一种浑厚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哑巴在咿咿呜呜地吟唱。小月红静静地听着,忽然流下泪来。
你吹的……怪好听呢。
她眨着一双好看的泪眼,笑笑说。
哑巴将小月红轻轻放倒在草席上,也从她的背上揭下一小块皮。他发现小月红的皮很柔软,光滑细嫩,竟像竹膜一样透明。他将这块皮放到唇边,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小心地贴到笛孔上,然后就又吹起来。这一次的声音竟有了些嘹亮,甜润中含着一丝清脆。
哑巴忽然说,我的这根竹笛,也能竖吹。
竖……吹?
小月红一下趴在草席上,格格地笑起来,泛白的身子一颤一颤……
木鸡
直到很多年后,我再想起李木鸡,仍然吃不准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首先是名字。我一直搞不懂,他的父母为什么要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木鸡,听起来不仅怪异,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智商的问题。其次是语言。语言是了解一个人最直接的依据,也是性格的具体体现,比如口若悬河,语迟木讷,尖酸饶舌,字斟句酌……李木鸡却都不是。李木鸡真的像一只木鸡,他可以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我与他中学同学三年,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从来都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后来一起插队,他的话就更少。有一段时间,村里人还以为他是个哑巴。我曾经对他说,他的性格就像迷彩服。
李木鸡不爱说话也有原因。他的父母都是医生,由于经常与国外的一些同行合作,被说成“里通外国”,扣上纸帽子游街后就被双双投进“牛棚”。所以,我想,他沉默寡言也许是因为自卑。高大同就曾经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李木鸡我告诉你,不要以为自己背了一杆破枪就可以翻身了,就凭你那父母,你永世也别想翻身!
高大同是我和李木鸡的同学。他虽然和我们一起来农村,却并不算插队。那时按国家的知青政策,除插队之外,还有一种方式叫“回原籍”,也就是通过自己联系,可以回自己当年的原籍农村。高大同的原籍恰好是我们插队的这个村庄,于是就和我们一起下来。但与我们不同的是,我们面对的是一些素昧平生的农民,而高大同却是回到自己亲人的中间。用高大同自己的话说,他几乎与全村的人都沾亲带故。
高大同冲李木鸡发火,是因为开批斗会。
那时由于阶级斗争的需要,村里要经常开一开“黑五类分子”的批斗会。所谓“黑五类”,是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简称“地、富、反、坏、右”。但农村的血缘关系盘根错节,这些“黑五类”与贫下中农搅在一个村里,多年通婚杂交,也就很难再划清界限。因此每开批斗会,村里谁也不愿去得罪人,上台押“黑五类”的事就全推给我们知青。当时押“黑五类”也有规矩,要用“喷气式”,也就是喷气式飞机的意思,因此被批斗也叫“坐飞机”,两边押解的人各抓住被批斗者的一根胳膊,另一只手压住肩膀,然后用力朝下一按就撅起来,看上去像要展翅高飞。但我们知青也有自己的顾虑。比如柳大瞎子,他的成分虽是“坏分子”,据说很会占卜测字,号称“柳半仙”,却与大队柳书记是亲叔伯兄弟,尽管柳书记嘴上说,对柳大瞎子这种宣扬封建迷信的人决不能手软。但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还是有一些亲情的成分。柳书记的手上握有我们选调的生杀大权,当然得罪不得,因此,我们每次上台就只是做一做样子,并不真用力去撅柳大瞎子。李木鸡毕竟也是知青,因此开批斗会时就经常也让他去押“黑五类”。但李木鸡的态度却极为认真。没有人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李木鸡出手会如此狠毒,一次在台上,他竟然险些将柳大瞎子的胳膊撅断,疼得柳大瞎子当场就昏死过去。李木鸡的英勇表现立刻受到公社领导的表扬,但柳书记的脸色却很难看。高大同冲李木鸡发火,就是在这次批斗会之后。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太阳将空气烘烤得有些发黄,风吹到脸上都微微发烫。高大同这样向李木鸡发火,自然是做给柳书记看的。高大同对柳书记和柳大瞎子的亲缘关系当然更清楚,他甚至知道,柳书记与柳大瞎子两人的父亲不仅是同胞兄弟,他们的母亲还是同胞姐妹,也就是说,他二人不仅是亲叔伯兄弟,还是亲姨表连襟。高大同走到李木鸡的面前说,你以为发一杆枪你就是基干民兵了吗?这不过是让你临时背一背!
他一边这样说着,还伸出一根手指在李木鸡的额头戳了一下。
柳书记立刻提醒高大同,说注意态度,要以理服人。
高大同这才收回手指,又愤愤地朝李木鸡瞪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