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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长江文艺 2004年第03期-第21章

小说: 长江文艺 2004年第03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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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胡见我父亲揪住这问题不放,喝了口茶说,这牵涉到我家里的私事,不便回答,你只承认一点,借据是不是你父亲的笔迹?我父亲的眼光一直咬着老胡不放,他在研究老胡,想主动出击,见老胡藏而不露,他也就收回眼光,转向我说,你马上给姑奶奶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这回事。我正要用手机打,老胡制止道:这种事,三言两语一时怎能说清,好在白泉老家也不远,干脆回去一趟。父亲笑了,笑得讳莫如深,他把头一点,说也好,一块回去一趟。
  第二天,我弄了一辆面包车,连同老胡,我们浩浩荡荡回了郊区东西湖白泉老家。白泉这个地方,解放前很穷,所以外出谋生的人很多。现在白泉被开发了,成立了经济开发区,有不少在海外谋生的白泉人都回来投资,马路被拓宽了,工厂林立,房产开发连成片,很有规模,老胡在车上一直闭着眼睛,似乎拒绝看窗外,直到车进入到白泉村子里,停下,他才把眼睛睁开,懒洋洋下车。这之前我给姑奶奶胡玉花打过电话,所以她老人家在家里恭候着,听见汽车喇叭响,她从家里迎出来,用手遮着阳光看我们,说来了,来了。然后几个表叔表姨也跟出来。
  我们进到屋里,发现老胡突然不见了,我们正要出门找时,他又回来了。父亲问他去了哪里,他说,三急,三急,找了个地方方便了一下。姑奶奶见老胡进来,就像遇见老熟人,打招呼说,佐清啊,你还尿急呀?快去洗手,专门准备了你爱吃的包谷哩。
  姑奶奶这么一招呼,搞得我们都一楞。后来在饭桌上一打听,原来老胡是这里的插队知青,1968年他高中毕业,因为出身不好,所以没随学校走,而是回白泉老家插队,一直插到1975年才返城。姑奶奶说,那时佐清才听话呢,也没人看外他,都是湾里的骨肉,人不亲土亲,哪个还计较他的出身,他那时跟现在一个样,瘦得可怜,青伢那时当队长,见他瘦,没力气,就照顾他放牛,看林子,不让他下田,他放牛看林子总欢喜带本书看,我有时给他送几个熟苞谷,佐清哪,你还是喜欢吃苞谷啊?哎哎,我说这些年你吃的那些粮食呢?都长到哪里去了?
  老胡表情羞赧,红了脸,指着太阳穴说,长错了地方,没长到身上,长到这里了,所以记性好,把老账翻出来了,这才上门讨债,惭愧呀老婶婶,希望你别见怪。姑奶奶说,见个什么怪,借债还钱,天经地义的,我这几个外甥,都不晓得当年的那些事,你老子那个人好哇,广义啊,五四年发大水,湾子里都淹了,没有饭吃,你老子就运了满满一汽车粮食和衣服来,有钱没忘根本,这些我们都晓得,所以那年政府派人来调查他,我们才给他作证,说他是个好人。
  
  我父亲听得费解,问姑奶奶作什么证。老胡说,还不是我父亲历史上的事,都过去了,不提它,说着他举杯敬姑奶奶酒,祝姑奶奶身体健康。
  我们这位姑奶奶是将近八十高龄的老人,身子却很硬朗,也健谈,她还能喝几口白酒,酒性一上来,脸变得酡红,眼神也炯炯的。她指着老胡对我说,你这个伯叔,也是个读书人,那几年他说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实他是帮忙教育我们这里的伢们,当民办老师,下学了,还熬夜跟队里写标语,满处写呀贴呀,逢年遇节,还家家户户帮忙写对联,唉,只是命不好,没赶上好时候,要不还不是跟你一样,读大学赚大钱。哦,对了佐清,你还是一个人过啊?
  老胡说,一个人过自在,一个人吃饱全家饱。他说完端杯喝酒。我看见父亲和三叔四叔飞快交换眼神,他们躲躲闪闪,似乎意识到不妙。我却打量老胡,发现老胡很窝囊很无奈,沉醉在酒里,沉醉在历史里。
  饭后,我们去胡家坟场,在一个半山腰的一片松林里,长眠着许多胡家的老祖先们,其中包括老胡的父亲胡仁杰,还有我爷爷胡长贵。他们的坟墓跟所有的坟墓一样,简朴,单薄,却隔得不远,就像对门对户的同宗兄弟,老胡告诉我们说,他每年来为父亲上坟,都要准备双份的纸钱香烛,双份的酒水菜肴,他知道两个兄弟曾经在一起共患难,活着时不分彼此,死后也不分彼此,出身这个东西在这两个兄弟面前,很虚幻。虚幻得就像雾气一样,经不住太阳的照射,只要太阳出来,虚幻的东西就消散了,剥下的只有感情。
  老胡就像在给我们讲历史,谈人生,声音庄严,语调清晰。姑奶奶却声音哽咽,喃喃道:仁杰哥喂,长贵哥喂,妹子来看你们了,你们在那里还好不?有没有酒喝?有没有烟抽?有没有钱抹牌?我给你们兄弟送钱来了……姑奶奶的呼唤搞得我们很被动,很伤感。透过层层松林,似乎看见云霞在燃烧,站在云霞中的两个老人,一个叫胡仁杰,一个叫胡长贵,他们正凝视着茫茫人间,凝视着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人生。
  在回家的途中,我们一言不发。把老胡送到家门口,我们又马上召开了紧急会议。父亲首先表态,决定还钱,连本带利已不可能,但要说得过去。父亲还说,他凑空问了姑奶奶,老胡所说的那些事,姑奶奶承认了,也就是说,爷爷的确找老胡的父亲胡仁杰借过伍拾万,姑奶奶还说,老胡说的另外一些事,也确有其事,比方我奶奶一不留神烘四叔的尿片子引发的火灾,当时要牵涉到打官司,是胡仁杰四处托人,请客送礼吃饭才平息了风波。关于这些陈年旧账,姑奶奶的意思是,我们就是还他一百万就不为过。所以父亲提议,四兄弟一人拿出一万救济老胡。
  至于老胡为什么知道我的公司,上门讨债,也有了结果,也是姑奶奶提供的线索。
  姑奶奶的两个孙子曾在我的公司打过工,回家描述说,有钱得很哪。姑奶奶趁老胡今年清明节回白泉上坟时,无意间向老胡提供了线索。
  关于老胡的其他情况,大致如下,他1975年返城时,已年过28岁,此时城市就像一列超员的列车,就业很难,老胡只好委屈进了一家街道小厂,和一帮婆婆妈妈们为伍,糊纸盒,做些大工厂不做的小零件。这家街道小厂在1988年倒闭后,老胡就失业了,他成为这个城市最早的一批下岗人员,四处打工。至于老胡的婚姻,勉强算有过一次,那是个乡下女人,还拖着一个八岁的孩子,老胡和这个乡下女人,过了五年,女人就得病死了。老胡把那个不是亲骨肉的儿子养到成人,后来这个孩子就不认他了。
  老胡的身世引起我们高度的同情,所以父亲在第二天就拿出一万元,三叔四叔也很快凑齐了一万元,二叔的一万元因为他没回国,暂时由我来垫付。我把老胡约到香格里拉大酒店,请他吃饭。老胡来时被门卫挡住,门卫以为他是哪个乡镇企业的推销人员,老胡诉说了一番,门卫才放行。我看见老胡理了发,刮了胡子,脸上有了些光彩,他穿了一套久违的藏青中山装,解释说,他好多年没做新衣服了,这套中山装还是结婚时做的,当时花了四十多元,是他整整一个月的工资。我对老胡说,很好,很帅。然后请他点菜,他象征性地点了两个便宜的菜,我又加了三个稍许贵点的菜,然后我们边吃边喝,很快进入正题。当我将四万元现金的封包推给老胡时,老胡楞住了,他盯着厚厚封包,脸上的皮肉轻微弹跳,交替出现羞怯,怀疑,不信,总之十分复杂。他终于冷静下来,正视了我一会才说:我这算怎么回事啊,真的要债呀?
  老胡坚决不肯接受四万,他只肯接受五千。他退给了我那张50年前的借据,又郑重其事写了一张借据。他把我搞糊涂了。老胡面带愧色说,按理说,这笔钱不该由我来要,我父亲当初之所以没要,肯定是有不要的道理的,如果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一定不依我的,所以我想了想,干脆这样,只当我找你借的,贷的款,以后我想法还,一定要还。我坚决不肯收下借据,老胡和我争了一会,差点发恼。我只好暂时收下借据。后来我把情况汇报给父亲,父亲也很费解,几个叔叔也很费解,觉得老胡很怪。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了爷爷借的那笔钱。两张时隔半个世纪的借据被我锁进公司保险柜里,每天我都能看见它们,一看见它们,就自然而然想起老胡。
  老胡后来用那五千块钱,买了一辆电动三轮,有天晚上我应酬完一个客户从一家餐馆出来.正好看见他在门口等客人。我跳上三轮他才发现是我。他笑着说,你打的吧,这种车哪是你们有钱人坐的。我说,你就这么做生意啊?老胡说,我说的是实在话。我说你是太实在了,像实心萝卜,生的也能吃,煮熟了也能吃,老胡,按辈分我该叫你叔叔,你能不能再实在一回,告诉我实话。老胡问,实话?什么实话?我说,就是我爷爷的那张伍拾万的借据呀,不会是像祖传秘方,由你父亲亲手传给你的吧?
  老胡一听,马上跺油门,突突突发动三轮,穿过几条街巷,拐进三德里,停在一个门口,他熄了火,我随他走进天井,他用钥匙打开东厢房,拉开灯,也没招呼我坐,而是顾自爬上阁楼,从阁楼里抱下来一个像是殷商时期的宝物,一个灰扑扑的坛子,他纤细的手指伸进坛子里,就像抓钞票,随手抓出一把纸张,纸张年代久远,发出古老的声音,老胡在纸张里翻来覆去,找出一张黄纸,有红色竖线条的旧式信笺,递给我。我看见我爷爷胡长贵的又一张借据,民国31年阴历腊月初八的这张借据,也是伍拾万。老胡说,这笔钱是我爷爷用来结婚用的。也就是说,我爷爷当时穷得娶媳妇的钱也没有,是老胡的父亲资助他结婚生子,繁衍了我们后来几十口人。
  我感到触目惊心,就像不敢正视历史,不敢正视这张借据。老胡继续说,要说父亲留给我的财产,就是这一把废纸,你手里的这张借据,我把它看作是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证,所以我才挑了解放后的那张,1975年八月5号,他在这间房子里去世时,是你爷爷一手安置的,也就是说,我父亲死时,穷得连安葬费也没有了,你爷爷就像承包,负担了全部的开销。但我父亲为什么一直保留着这些借据,他的意图我前后猜想了20多年,我只想这么解释,他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聊以自慰,他曾经是个有钱人,再一个就是因为阶级斗争,文革抄家,把所有的家产都抄光了,他唯独留下这个坛子,你猜这个坛子他藏在哪里?就藏在马桶底下的地里。1978年我废弃马桶发现了这个坛子,也发现了我父亲一生的写照,他一生视钱财如粪土,他讲人情,有钱不忘老家的穷乡亲,就如古人所言说,穷则独善其生,富则兼济天下,他两次帮你爷爷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小胡啊,我是认识你爷爷的,我始终记得我父亲死时,你爷爷痛哭号啕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动容。我也一直想报恩,可措你爷爷死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有四个整齐的儿子。至于我为什么要找你们要债?是因为我实在穷得没办法,下岗多年,年纪也大了,没人要我打工,所以我只好碰运气,算是老天有眼,我父亲当年的兄弟也像他一样,教育出来的儿子们讲义理人情,我知足了。
  老胡泪水溢出来,他找来一次性打火机,叭的摁燃,将那张民国31年的伍拾万借据当着我的面烧了。我看见纸灰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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