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2004年第07期-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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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在一篇十分简略的“自传”中,把他自三十年代以来的一生学术研究活动概括为三个方面:哲学理论问题的探索;中国哲学史研究;文化问题的讨论。应当看到,正是在这三个方面,都有他独到的功夫和突出的贡献。我不是专门研究中国哲学的,对他的思想只能有粗陋的理解,难免要说些外行话,但读过他的著述之后,文字上一个总的印象,可以表述为两个字:平实。正如他的为人那样,朴实无华,平易近人。他的著作中没有任何华丽的词藻和惊人的用语,而能把许多哲学问题表述得很平实,这本是张先生的功夫所在,且寓深刻于平实之中,读后让人回味,有余音缭绕之感,又正是其著述的特色。那么,他留下的主要精神遗产是什么呢?
一、全面贯通论、史的巨著——《中国哲学大纲》。
张先生优于哲学禀赋,又素好攻读原典,因而在理论上成熟甚早,在大学毕业前后,便有多篇高质量的哲学论文发表。1936年,即二十七岁时,他便写成了五十万字的哲学巨著《中国哲学大纲》。这是一部自先秦至明清的中国哲学的发展演变史。在现代中国学界,第一部中国哲学史著作,当推胡适1919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它标志着这门学科的建立。胡适开始把西方哲学的方法运用于中国哲学的系统研究,在对中国哲学史的史料整理、校勘、训诂和贯通方面都作了重要的启动。但他的这个大纲,只写了上卷,只写到先秦韩非,而且并没有揭示中国哲学自身的特点和范畴系列。第一部完整的中国哲学史著作,是冯友兰于1931年和1934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两卷本,从先秦到清代,其内容涵盖了整个中国两千多年哲学思想的发展与演变。在治史上,鉴于以往“信古”和“疑古”的分歧与偏执,冯友兰采取了“释古”的态度,在写作体裁上,他兼取了西方多用的“叙述式”和中国传统常用的“选录式”,让原始的材料讲话和自己的独到分析相结合,并且把复杂的哲学问题讲解得清晰若水。冯先生所写的中国哲学史,一直成为国内外难以移易的基本教材。以上胡适、冯友兰二书,都是按一定的历史分期,以代表人物及其思想的先后为序,是一种典型的思想通史。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却是一本论、史贯通的著作,它不是以人物、思想的时间先后为序,而是以问题为纲,叙述中国哲学思想的发展演变。从形式上看,它像是一部中国哲学概论或通论,因为它分为三部分:宇宙论(并不是Coemology的译名,而是关于宇宙的学说,又分本根论'相当于Ontology'和大化论'相当于Coemolo…gy');人生论;致知论。但在内容上又是中国哲学一系列基本范畴的演变史。比如“本根论”,“本根”一词取自《庄子》,指宇宙中之最究竟者,或“万物之本”,又称“一”或“元”。同时说明,从先秦老庄的“道”到宋代道学中的“道体”,都含有“本根”或今日所谓“本体”之意。接着就“本根的意谓”、“本根的特征”、“本根与事物之关系”等,历述从先秦到明清各家的说法。西方哲学与印度哲学或佛家学说,区分本体与现象,多以本体为真为实,现象为幻为虚,而中国哲学则视本根与事物为本末、源流、根支之不同,并非实幻之区别。又如“大化论”中之“两一”一章,把辩证法的对立统一学说的中国形态,从《老子》《易传》到清初王船山的论述,发掘了丰富的史料,理清了基本脉络。引证北宋张载所说:“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看来这是中国传统辩证法中的一个主导线索。揭示这个线索,对于总结当代理论思维的经验教训,进一步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是颇有意义的。在“释古”的基础上,张先生进一步要求“析古”。总之,如今翻开《中国哲学大纲》,看到张先生在不及“而立”之年,从中国两千多年的传统哲学中,透过纷繁复杂的史料,旁征博引,条分缕析,对一系列基本范畴,作了准确而精辟的厘清,富于令人折服的逻辑力量,这不能不让我惊叹而惭愧。如今的青年学子如何努力达到张先生那样的学术功底和水平呢?
书的命运和人的命运一样,往往是很不平坦也很不相同的。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自三十年代初问世以来,备受青睐,一直成为国内外研读中国哲学的基本教材。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写成后虽已由商务印书馆排版,却因战事关系而未能付印,曾于1943年在中国大学印为讲义,直到1958年才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半个多世纪来的实际影响显然远不及《中国哲学史》(包括冯友兰后来出版的《中国哲学简史》《中国哲学史新编》)。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哲学大纲》的影响还会逐渐扩大。其实这两部著作可以相互补充,相辅相成地发挥作用,都可以被视为学习、研究中国哲学的最佳读物。
二、积极推动现代哲学和文化建设的综合创新论
由于各种历史的原因,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哲学舞台上,能够独自建立体系的哲学家,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位,如熊十力、金岳霖、冯友兰等,人们比较熟悉,也经常提及,他们确实具有融合中西、贯通古今的气势与能力。其实,张先生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比较后起,主要著作的问世更晚一些,加上某些特别坎坷的遭遇,因而不大为人们所熟知。他是在西学日益东渐、中西文化激烈撞击,马克思主义得到广泛传播的形势下,开始自己的理论活动的,又深受其堂兄、著名学者张申府(又名崧年)的积极影响,因而具备综合的优势与爱好。一方面他精通中国哲学,对中国哲学史的丰富史料,可以信手拈来,运用自如;另一方面,他又熟悉西方哲学,称赞英国分析派哲学的概念明晰和论证严密;同时,在理论上他“赞同唯物论,深喜辩证法”,自觉地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因此,他主张把现代唯物论与中国哲学的优秀传统、西方分析哲学的逻辑分析方法的长处结合起来,创建一种新型的现代哲学。这便是他长期强调并始终坚持的“马”(马克思主义哲学)、“中”(中国哲学)、“西”(西方哲学)三者结合的综合创新论。他并不是坐而论道,而是在上世纪的三十至四十年代,就作过颇有成效的尝试,撰写过具有体系规模的多部论稿:《哲学思维论》《知实论》《事理论》《品德论》《天人简论》等,综合性地包含辩证法、认识论、伦理学和宇宙观、人生观。这种体系具有什么特点呢?首先,在综合性上,是独树一帜的。现代中国的几位独创体系的哲学家,在他们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时,都还没有自觉接受或吸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内容,而在张先生的这个体系中,是自觉地吸取唯物辩证法和唯物史观的内容的。其次,现当代中国的许多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往往对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并不熟悉,或缺乏研究,容易陷于抽象或贫乏的境地。由于受苏联某些教科书体系的影响,长期以来,我们的“哲学原理”所讲的认识论,多半是离开社会而讲的抽象的认识论,近些年来才有人提出“社会认识论”,而张先生在四十年代就强调了认识的社会性和社会内容。长期以来,我们的哲学教材和研究中,缺乏人生论和价值论部分,直到八十年代以后,才逐步展开价值论问题的讨论,而张先生在四十年代就十分重视中国伦理思想的优秀传统,把人生论、价值论看作中国现代哲学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不正是一代宗师的高明和超越之处么?令人遗憾的是,张先生在四十年代写成的五部具有体系规模的论稿,迟至1988年才由山东齐鲁书社以《真与善的探索》为题刊布出来。
张先生最后二十多年的学术活动,又特别活跃于国内外关于文化问题的讨论中,他一如既往地批驳了全盘西化论,也不赞同儒学复兴论,而把中国现代文化建设的综合创新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阐发得光彩熠熠,引人入胜。显然,这是他留下的一份珍贵遗产,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和深入研究。
三、大力弘扬民族精神的精辟之论
在文化问题的讨论过程中,张先生深入地思索了民族精神的问题。自梁启超于1899年提出“中国魂”的概念以来,在整个二十世纪,关于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或称“民族魂”、“中国魂”问题,多次引起学界关注,震撼着人们的心灵。这个问题的提出,显然与中国由传统的农业文明向近现代文明的转型相关,也与多次面临的深重的民族危机相关。中华腾飞,民族振兴,实现现代化的目标,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必须从自己的优秀传统中寻求并提取精神的凝聚力和支撑力。那么,究竟什么是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或“民族魂”呢?一百年来,人们见解殊异,分歧甚多。有从中性上多侧面表述民族特性的;有从积极方面概括民族美德的;有从民族的心理路向上与西方、印度相比较的;有从“心性之学”、“人本文化”或人文精神上集中提炼的,等等。在这些观点和异议中,难免存在两个问题:1.如何区别作为“民族魂”的民族精神与一般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民族特点?2.民族精神是一个学派或少数儒学代表人物的理想或体验,还是应当反映整个民族比较普遍的精神气质和心理情怀?张先生显然思考了这些分歧和问题,他区别了民族精神与“民族习性”,认为民族习性是一个民族世代养成的习惯,既包含优良传统,也包含落后的劣根性,而民族精神则是指民族文化中起积极作用的主导力量。他特别指出民族精神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比较广泛的影响,二是能激励人们前进,有促进社会发展的作用。”因此,他强调“一个民族应该对于自己的民族精神有比较明确的自我认识。”一个民族对自己的民族精神是否有自觉的认识与把握,关系到这个民族是否具备强大的精神支柱和凝聚力,是否能在困难与挫折中保持旺盛的生命力。经过反复比较和深思熟虑,他明确而郑重地提出,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基本上凝结于《周易大传》的两句名言之中,即:“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两句话为人民群众所熟悉、所赞同,也最充分地表现整个中华民族前进力量的源泉。“自强不息”是民族的一种发愤图强的传统,“厚德载物”是以宽厚之德包容万物,在文化发展上有兼容并包之意。张先生在阐述这种民族精神时,注意到一种比较流行的见解,即认为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是“中庸”。他指出,“中庸”的观念虽然也广为流传,而且这种“执两用中”、掌握限度的原则,要求处事恰如其分,确有合理的方面,但却可能限制事物的超越和飞跃,不一定是推动历史、文化前进的积极力量。因此,不宜把“中庸”看作中国文化和中华民族的基本精神。“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则始终激励着人们奋发向上、不断前进。
张先生一生的学术活动,如果我们可以比喻他为东方巨龙作画、塑像的话,那么,他关于中国哲学史、中国传统文化的系统论述,是勾画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