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黄春秋200909-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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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在“反对帝国主义”的政治路线上,陈独秀与孙中山是盟友,同为列宁的门徒;在对“新文化运动”的诠释上,二者则是“针尖对麦芒”,一个是向后退缩的文化运动,一个是向前跃进的文化运动。在笔者看来,陈独秀牌号“新文化”运动中的“新”,不是形容词,而是动词。当陈独秀提出“新文化运动”这个新名词的时候,他已经与曾经共同鼓吹“新思潮”的《新青年》伙伴分道扬镳。他自己在几年前热情赞美的“人权论”等“新文明”,此时已经成为不屑一顾的“旧文化”。不断革新,追求最新,这是一种“文化革命”的姿态。
当时胡适、梁启超、蔡元培等人,按照英美学者(主要是人类学家)的惯习,将文化与文明这两个概念的用法,逐渐混同起来。但是这不符合“文化革命”论者的需要。陈独秀反对“几位顶呱呱的中国头等学者”“这样说”,“把政治、实业、交通,都拉到文化里面了。我不知道他们因为何种心理看得文化如此广泛至于无所不包?”“文化是对军事、政治(是指实际政治而言,至于政治哲学仍应该归到文化)、产业而言,……文化底内容,是包含着科学、宗教、道德、美术、文学、音乐这几样”。“大文化”概念利于守成,“小文化”概念利于革新。“新文化运动要注重创造的精神。创造就是进化,世界上不断的进化只是不断的创造,离开创造便没有进化了。我们不但对于旧文化不满足,对于新文化也要不满足才好;不但对于东方文化不满足,对于西洋文化也要不满足才好;不满足才有创造的余地,我们尽可前无古人,却不可后无来者;我们固然希望我们胜过我们的父亲,我们更希望我们不如我们的儿子。”在陈独秀看来,伦理道德和文化的觉悟是最后的觉悟。这种觉悟可以脱离政治、经济、社会的羁绊而独立发生,而且能够反过来影响和改造前者。他说:“新文化运动要影响到别的运动上面。新文化运动影响到军事上,最好能令战争止住;其次也要叫他做新文化运动底朋友,不是敌人。新文化运动影响到产业上,应该令劳动者觉悟他们自己的地位,令资本家要把劳动者当做同类的‘人’看待,不要当做机器、牛马、奴隶看待。新文化运动影响到政治上,是要创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现实政治底羁绊。譬如中国底现实政治,什么护法,什么统一,都是一班没有饭吃的无聊政客在那里造谣生事,和人民生活、政治理想都无关系,不过是各派的政客拥着各派的军人争权夺利,好像狗争骨头一般罢了。他们的争夺是狗的运动。新文化运动是人的运动;我们只应该拿人的运动来轰散那狗的运动,不应该抛弃我们人的运动去加入他们狗的运动!”这种文化、意识形态能动性和创造性的理念,在尼采那里达到一个高峰,在列宁那里达到一个新高峰,后来又被葛兰西发扬光大。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是战无不胜的“精神原子弹”,这是文革期间的流行话语。
几年前还被陈独秀高度重视的东西文明(文化)比较,现在已经被“新文化”运动抛在脑后。“新”的崇拜追求的就是日新月异、“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自认为掌握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进化论这一最新武器的陈独秀说了,对于新旧文化、东西文化都要“不满足”。瞿秋白说得更明白:“东西文化的差异,其实不过是时间上的”,“西方文化,现已经资本主义而至帝国主义,而东方文化还停滞于宗法社会及封建制度之间。”二者均已过时,“新文化”运动的新偶像是当时尚未最终成型(因而对于全球知识分子保有一种令人兴奋的“神秘感”的)“无产阶级文化”、“社会主义文化”、“苏维埃文化”。
在充分了解孙中山的“新”文化运动和陈独秀的“新文化”运动之后,才可能摆正鲁迅和胡适在当时中国思想界的位置。
毛泽东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在1980年代,颇有一些人想要摘掉鲁迅这个“主将”的帽子。现在看来,毛泽东对于鲁迅的评价并没有错。孙中山也好,陈独秀也好,在鼓吹“新文化运动”之前,都曾经是“西洋文明”的崇拜者,鲁迅则否。他在1907年的《文化偏至论》中写道:“彼所谓新文明者,举而纳之中国,而此迁流偏至之物,已陈旧于殊方者,馨香顶礼,吾又何为若是其芒芒哉!是何也?日物质也,众数也,其道偏至。”笔者在《中国沉思——鲁迅读本》(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的“老愚评注”中指出:“对于民主,鲁迅则毕生没有讲过一句好话。《文化偏至论》称:‘必借众以陵寡,托言众治,压制乃尤烈于暴君’,‘呜呼,古之临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且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民不堪命矣,于兴国究何与焉’。民主制度的建立,在西方是有其‘不得已’,若‘横取而施之中国则非也’;更何况即使成功引进,在西方却已成过时之物,‘使中国之人,曲旧梦而入于新梦,冲决嚣叫,状犹狂醒。夫方贱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伪,且复横决,浩乎难收,则一国之悲哀亦大矣。”’鲁迅力主以“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来“立人”,必“与十九世纪之文明异趣”,“以反动破坏充其精神,以获新生为其希望,专向旧有之文明,而加之掊击扫荡焉”,“其将来之结果若何,盖未可以率测”。从尼采的“超人”到鲁迅的“立人”再到毛泽东的“社会主义新人”,构成一个完整的思想链条。陈独秀是“十九世纪之文明(或旧有之文明)”营垒的一员叛将,在同样从早年就推崇德意志文化的毛泽东看来,自然没有资格与鲁迅争夺“文化革命”的“主将”位置。
在1920年代,胡适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显然是要与孙中山的“新”文化运动和陈独秀的“新文化”运动划清界限。胡适多次强调“新思潮(或称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的四重意义:“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他说:“通过严肃分析我们所面临的活生生问题,通过由输入的新学理、新观念、新思想来帮助我们了解和解决这些问题,同时通过以相同的批判的态度对我国固有文明的了解和重建,我们这一运动的结果,就会产生一个新的文明来。”“文明不是笼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的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笼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的进化的。现今的人爱谈‘解放与改造’,须知解放不是笼统解放,改造也不是笼统改造。解放是这个那个制度的解放,这种那种思想的解放,这个那个人的解放:都是一点一滴的解放。改造是这个那个制度的改造,这种那种思想的改造,这个那个人的改造,是一点一滴的改造。再造文明的下手工夫,是这个那个问题的研究。再造文明的进行,是这个那个问题的解决。”当时胡适是两面作战,他既反对以“文化复兴”的名义来为专制独裁寻找新的借口,也反对以“文化革命”的心态来一古脑地“砸烂旧文明,创建新世界”。事实上,直到1930年代国民党当权者公开批判“新文化运动”之后,他才认领了已经被孙中山和陈独秀的政治继承人所抛弃的思想“弃儿”。此时的胡适说:“无疑的,民国六七年北京大学所提倡的新文化运动,无论形式上如何五花八门,意义上只是思想的解放与个人的解放。”
从抗拒文明到回归主流文明
胡适在1930年代的一篇日记中提出了一种现代思想的分期法:“(一)维多利亚思想时代,从梁任公到《新青年》,多是侧重个人的解放。(二)集体主义时代,1923年以后,其沦为民族主义运动,共产革命运动,皆属于这个反个人主义的倾向。”前一个思想时代的代表是梁启超、蔡元培、陈独秀、胡适;后一个思想时代的代表是孙中山、戴季陶、蒋介石、陈独秀、瞿秋白、毛泽东,五四以后梁启超本人的思想转变,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胡适在1933年指出:“在三十年前,主张‘维新’的人,即是当日主张现代化的人,对于所谓‘新’,决没有我们今日这样的迟疑与矛盾。当日虽然也有君主立宪与民主共和的争论,但在他们的想象中的西洋文明,却没有多大的疑义。试读梁任公先生的《新民说》,他那样热烈提倡的新民的新德性,如独立、自由、自治、自尊、自立、冒险、进步、尚武、爱国、权利思想,……无一项不是那十九世纪的安格鲁撒克逊民族最自夸的德性。那时代的中国知识界的理想的西洋文明,只是所谓维多利亚时代的西欧文明;精神是爱自由的个人主义,生产方法是私人资本主义,政治组织是英国遗风的代议政治。当时的知识领袖对于西洋文明的认识本来还没有多大异议,所以当时能有梁先生那样热烈的、专一的信仰崇拜。”在1930年代,国民党人鼓吹“新生活运动”,共产党人鼓吹“新启蒙运动”,矛头都是针对“所谓维多利亚时代的西欧文明”,或者说“民国六七年北京大学所提倡的新文化运动”。
抗拒文明的“文化革命”,到毛泽东晚年达到了顶峰,随后迅速地跌入低谷。当今,孙中山牌号的“新”文化运动已经取代陈独秀牌号“新文化”运动,成为看家护院的宝贝。
“五四”之后最重要的历史转折点是“四五”。四五运动之后,冷落已久的“文明”,以“现代化”为中介,重新回到了思想政治舞台的中心。从“四个现代化”到“市场经济”、“私有财产”、“人权”人宪,到“与国际接轨”、“实现一个更加繁荣、稳定、安全和均衡的世界”,无不表明代表了人类进化结晶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文明正在卷土重来。
邓小平的功绩,是将毛泽东时代中国这个远远偏离人类文明主流的国家,纳入了文明的进程,确定了中国人发展的方向应与人类文明的主流相一致。虽然出现过严重的波折与倒退。但是回归主流文明的大方向仍然没有改变。
十年前,笔者在《世界文明中的中国文化》中指出:最初具有很强排他性的“文明世界”,随着文明的扩张、碰撞与融合,正在形成全球性的“世界文明”;原来一直独立存在与自主发展的“中国文明”,由于其制度特殊性的逐渐减少乃至消失。由于其不再继续是权力结构与文化认同的最高层级,正在向“世界文明中的中国文化”转化;而随着中国社会的现代化与后现代进程以及承认政治的兴起,文化整合逐渐让位于文化分化,大一统的中国文化日益显现出由地方性文化与各种亚文化拼凑起来的文化马赛克形象。人们必须在“文明向上发展,文化向下发展”这个时代大背景下,来认识什么是世界文明,什么是中国文化。
20世纪的历史证明,“欲速则不达”,赶超型的德意日、苏联东欧现代化模式(即右翼和左翼的世界“新文化运动”)最终还是要回过头来补上自由民主这一课,向以英美法为代表的文明主流模式回归。其实,“融入文明主流”的说法可以进一步简化为“融入文明”。“文明”最初的用法就是指以“有礼貌”的市民的生活方式来改造“野蛮”的乡下人,是西欧国家城市化的产物。选择“融入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