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1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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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妈叹着气离开她的房间。她想;只有过多了苦日子的人;才晓得那样的苦有多么可怕。好日子哪个不想要?亲骨肉哪个舍得丢?让人在这两样中选一个;真是个挨千刀的。换了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去选。怕只怕最后还是可怜了那孩子。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房间的地上。李翠一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发呆地看着月光。她仿佛一遍遍地想着自己的过去。那些不寒而栗的往事;令她绝无勇气再去面对。
早上;菊妈端来一碗热干面和一碗莲子糊米酒。担心李翠没胃口;又特地弄了点小菜。李翠依然什么也不想吃;只是抱着孩子发呆。菊妈说;她姨娘;多少还是吃一点;得有奶喂孩子呀。李翠说;哪个晓得她还能吃几天奶呢?菊妈哆嗦了一下;说姨娘的意思是?李翠被自己的话吓着;又忙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我不能送走我的宝宝。菊妈的心扑嗵扑嗵地跳。她拿捏不准李翠到底选择了什么。可是选择哪一样;都让她觉得紧张。
李翠的早饭还没吃完;菊妈领进一个乡下女孩。女孩子手上拎着一篮鸡蛋;伶牙俐齿;一口一声姐。且说自己叫珍珠;李翠舅妈是她的干娘。她干娘让她进汉口来给姐送鸡蛋;让姐在月子里补好身子。
李翠颇感意外。她的舅妈以往待她并不好;说刻薄也不过分。现在居然让人前来探望她?李翠想;恐怕不那么简单。
说了半天客气话;又夸了半天孩子。李翠方说;我家发生的事;舅妈知道不?珍珠说;听说了一点。可怜我姐夫;怎么会这么倒霉呢?说实话;他要在;我干娘还不会让我来。现在……姐;干娘说了;姐夫这一走;这个家你少说也要当半个;可你身边怕没个自己人;所以;干娘让我过来照顾你;跟你搭个伴儿。
李翠苦笑了一下;她明白舅妈的意图了。虽然她也想身边有自己家乡的人;可是以她的现状;她又怎么有资格留人?
李翠说;我现在面前只有三条路;没有半个家。珍珠说;姐的意思是?李翠便将水文的话复述了一遍。珍珠听罢大惊失色;说他他他、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姐?这算个什么事呀?条条路都不是活的呀?李翠说;是呀。条条都是死路。珍珠说;姐你是明媒正娶嫁过来的。孩子也是水老板的亲骨肉;他们不能这样对你。李翠说;我说过了;也求过他们了。可是大少爷根本不听。舅老爷也在场;他们铁定认为宝宝是煞星。珍珠说;那姐怎么办?难不成带着孩子离开水家?李翠为难地说;我这么想过。可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该怎么过呢?
珍珠仰起了头;望着帐沿上垂下的流苏;仿佛想着什么。想了一会儿;方说;姐;按说这里没我说话的份。但是我还是想劝姐;孩子是人;姐自己也是人;好不容易有口舒服饭吃;干嘛还要给自己找苦受?孩子是水家的;水家都不要;你受苦受累地替他们养着又是何苦?姐就算带了孩子出门;将来她这样跟着你;未必就能过得好?
李翠惊异地望着珍珠;突然问;你今年几岁了?珍珠说;今年满十四。李翠想;她小小年龄;想得倒透。想罢说;她也是我的骨肉呀。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是她的亲娘啊。珍珠说;姐还年轻;长得又水灵。依我说;把孩子找个殷实人家送去。姐先在水家调养好身体;站稳脚跟;往后再看准了人;把自己嫁出去。那时候;也没个拖油瓶;什么事都好办。姐照样可以生自己的骨肉。李翠说;那……你可不可以把孩子交给舅妈;请她帮我找个好人家?回头我一定报答你。珍珠说;姐;我年龄小;但我明事理。我干娘不会不顾你;只是我替你抱走孩子;往后你成天要找我和我干娘打听把孩子送到哪儿了。我能忍下心不告诉你吗?可一告诉了;你还不成天想去看望?别说水家知道了;对你不利;就是那孩子长大后;知道她亲妈不要她;还不恨死你?你哪头都落不着好。你不如断了这个念;只当这孩子没生;一条心过自己的日子;这更上算。
李翠看着珍珠;没说话。她揣摩着珍珠的话意;心想;如果水文知道她把孩子送到了自己娘家;说不定上门找舅舅麻烦。
珍珠说;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你看这花床;多精的做工;看这满床的绫罗;多松软的铺盖;看桌上姐的早餐;简直像皇后一样;还有这满屋的摆设。这样的地方;我梦都梦不到。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如果将来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过好日子;我就宁可不要他到这个世上来。
珍珠说着;环顾四周。她的眼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几丝绝望。李翠随着她的目光在屋里转着;转过一圈;她低声道;你说的是。
外面的雨还在下。屋檐下的雨线;将泥地砸出一排坑。坑里集满了水。雨水落在上面;发出不停歇的滴哆声。这声音淹没了李翠说的话。一边伺候的菊妈;抱着宝宝;轻轻地亲了一下;她长叹一口气;心里明白;这孩子必走无疑了。
李翠给了珍珠一点钱;让她带回家给舅妈。又挑了几件衣服送给珍珠。李翠说;姐这回没办法帮你。过一两年;你来汉口;姐的情况好了;一定帮你。姐看得准;你的心大;将来会有大出息的。珍珠说;姐;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
李翠听她如此这般地说;心里好是激动;觉得珍珠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便忙又脱下手镯套在珍珠手腕上;说妹妹;你比姐强。我蛮喜欢你;往后来了一定要来看你姐。
送她出门;李翠心里便拿定了主意。一旦心思想透;主意定下;浑身反而倒轻松了。
四
下午;雨依然未停。墙根的霉味开始散发。屋里湿潮湿潮的;墙壁上都冒得出水。人呆在这样的屋里;哪儿都不舒服。李翠半靠着藤椅;呆望窗外。她神情麻木着;似在想事;又似什么都没想。
山子过来叫李翠;说是大少爷问姨娘怎么决定的。李翠懒懒地说;还能怎么决定?抱走吧。山子答应了一声;回话去了。
菊妈已经将婴儿的小包清理好。菊妈说;她姨娘;孩子没大名哩;要不给取一个?李翠苦笑道;说人都不要了;还起这名字干什么呢?菊妈说;也算是姨娘的一个念想吧。
窗外的雨水滴滴嗒嗒的;李翠一连听了几天这样的声音。李翠说这孩子;只当是世上的一滴水;滴下来;没人搭理;就干了……李翠说时;又忍不住双泪长流。菊妈也听得心下恻然。菊妈说;那……是不是留个信物;往后好相认?李翠说;不用了。真要哪天遇上;相认了;她知道是她的亲妈不要她;还不恨得咬碎牙?既然送出去了;也就不打算再有认回来的那天。
及至傍晚;山子再来;径直到李翠房间抱孩子。李翠突然又慌了;搂紧着宝宝放声大哭。山子说;不是说好了吗?她姨娘;你不要难为我。山子连说带抢;硬将孩子夺到了自己手上。李翠趴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连婴儿的一小包衣物也没有递给山子。
山子抱着婴儿出门;走进院子;遇到从厕所出来的菊妈。菊妈见山子抱着孩子;心里一紧;突然也慌了。说就这么空着手抱去?孩子的衣服呢?山子说;哟;姨娘没拿给我;想是忘记了。菊妈说;孩子没换的衣服怎么行?你等等;我给你拿去。菊妈跑进屋;见李翠哭得惊天动地;便说;她姨娘;现在悔还来得及。李翠哭叫道;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出去!我也不要见那个小妖精!
菊妈吓得一哆嗦;赶紧拿着小布包跑了出去。山子抱着孩子;正站在大门的屋檐下朝外张望。菊妈说;山子;要把孩子往哪送呀?山子说;大夹街有个捡垃圾的婆子说要抱到黄陂去;讲好了她过来抱;不晓得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菊妈正欲往回走。突然;她心动了一下;转身对山子说;哦;大夹街的那个讨饭婆子呀;我认得她。下这么大的雨;她怕是不会来了。我正好要去给姨娘抓点药;顺路。要不我给她送过去?免得你等得累。山子朝屋里看了看;说当真?你不会把孩子抱回来吧?菊妈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胆?
山子犹豫着;他看看天;说你真替我送过去?菊妈说;放心吧。我定会送到大夹街去的;顺一脚的事。你总不会担心我把孩子养起来吧?你也晓得;我男人早死了;一个孤人;汉口连个住处都没有。养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能养得活一个孩子?我只想帮你哩。山子想了想说;也是。不过;你可千万别说是你送走的。大少爷要问起来;我还得说是大夹街讨饭的婆子上门来抱到乡下去了。菊妈说;我什么都不晓得呀;我说什么?山子说;那好吧。
菊妈将小包袱系在肩上;又从山子手上接过婴儿;她看了看天;雨下得正急;菊妈犹疑着。山子递上一把油布伞;说;菊妈;打把伞。别淋坏孩子。菊妈接过伞;撑开着说;山子呀;知道疼孩子;你是个好心人呀。山子说;到底是老爷的亲闺女呀。我也心疼。只不过;我心疼也没个用处。菊妈说;有这份心就好;老爷会晓得的。
菊妈说罢;冲进雨里。雨水立即扑打在伞顶上;发出剧烈的响声。菊妈怀里的婴儿似是受了惊吓;蓦然大哭出声。菊妈心说;伢呀;我看着你生下来;抱了你一个月;我不忍将你交给一个讨饭的婆子呀。这样;你说不定三天都活不过去。别的我帮不了你;现在我至少能让你在一个好心人家里长大。孩子;你不要忌恨我;也不要忌恨你妈;这跟天要下雨一样;都是没法子的事呀。
婴儿在雨声中放声啼哭。这哭声如雷震耳;如刀扎心。菊妈情不自禁全身发抖。她想;伢呀;你不要惊动了老天爷。
第三章 下河
一
天朦朦亮;杨二堂拉着板车出门。汉口的夏天;一早上起来;风便不凉。稍一动弹;背上的汗就渗湿了衣衫。杨二堂一出门便将衣襟敞得大开。街上静静的;只偶然有门吱呀地开关。这多半是出门买早点的下人或是外出打杂的伙计。杨二堂听熟了这些声音;他会知道哪一声门响属于哪一家。
杨二堂走进巷子;用他悠长的嗓音喊叫一声:下河咧——
仿佛雄鸡叫早;巷子里立即开始骚动。各家的门板都唏里哗啦地响起;空寂的里份里渐次有人走动;家家门口都放出一只围桶。杨二堂顺着一家家的大门且停且走。他的板车上有一个大粪桶。杨二堂先将围桶中的粪便一一倒入粪桶;又将围桶整齐地码在板车上;然后拖着板车往小河边去。
水滴最初的记忆似乎就停在这里。
水滴不记得自己几岁就跟着父亲一起下河;她只记得跟在父亲板车后面跑跑停停;感觉像一只蝴蝶在飞舞。汉口街巷的早晨;在水滴心里;全都是父亲杨二堂的。
密集的汉口;有许多里份。里份人家;均无厕所。公用厕所亦寥寥无几。围桶便常是一家老小的排泄处。下河人的事情说来也简单;便是替人倒过围桶再替人将围桶涮净就是了。杨二堂做这事业已许多年。他每天清早和黄昏共跑两趟;以此为生。
杨二堂拖着满车的围桶径直到小河。小河其实就是汉江;水也不小。只不过跟近旁的长江比;它小了点;汉口人因之而叫它小河。在那里;每天都有郊外的农民等着杨二堂。农民们将车上的大粪桶拖走;再放下一个空粪桶;以让杨二堂用于次日下河。如此天复一天;年复一年。在农民更换粪桶时;杨二堂便踏在小河边的石台上;一只一只地将围桶涮洗干净。
水滴最喜欢蹲在河岸的石墩上看父亲杨二堂在小河边涮围桶。竹刷在马桶里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她的父亲抓着围桶边沿;迎着水流晃荡。河水很急;浪头直抵桶底;一只围桶转眼就被激水冲得干干净净。杨二堂将洗净的围桶;端到岸边宽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