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漫言+见月老人+今人白话解-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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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早上山,到了常住(即有常住僧人主管的寺庙),礼佛毕,便去寺内各处周游一天。隐隐感到这里很熟悉,似曾来过。拜见了首座师,顶礼毕,说明想学楞严咒。师问:“你是什么地方人?出家几年了?这个咒应该预先熟读。”我说是云南人,刚出家就到江南来了,又不识字,所以没有读。师就答应了,说:“你既来山中,可以去行堂(洗碗送饭等杂活),在厨房安单(住下)。到了十一月,天寒地冻,清洗了的碗叠在一起都冻成一块,难以分开,我就每次洗完后,用干净布巾擦干,第二天早上用时,容易分开。水单(挑水)一人供应不暇,我也帮着挑水。厨下典座(管理厨房事务之僧)法号了然,年轻伶俐。另有房头(掌管库房之僧)每天把米和菜蔬量出,交厨下典座做饭,或煮菜。只要一经典座之手,他都要扣留一些。有一天我背诵《楞严咒》回来,他留了饭请我吃。我问他:“大众吃的是粥,这饭是从哪里来的?”他说:“好心好意留饭,你反而要追问!”我说:“大丈夫岂能吃来历不明之食!”起身就走了出来。从此以后,厨下之人都抱成一团,互相包庇,难以容我共住。那位典座私下里与都管(总管)商议,板堂(寺中执掌报时的殿堂)无人,就让我去值守,看香接板(古时以燃香计时,到规定的时候鸣板发信号)。这间殿堂空旷,我一人独睡,就像在冰窟里一样。有一房头老僧叫云山,是阉宦出家,最有道心,怜愍我志高守贫,一日黑夜推门进来,贴着我耳朵悄声说:“此件东西送你御寒吧!”说完就走出去了。我伸手一摸,像棉絮但不柔软,盖在身上一点也不暖和。天明一看,原来是一床补了无数补丁的旧棉絮。东西虽说不好,但我十分感念他的慈悲之心。到十二月十六日,我学咒完毕,前去礼谢首座师,师父说:“开春元旦(大年初一),河口镇有位桑居士,要来寺里礼拜梁皇忏,你应当把咒读熟。忏资可以治办自己的衣履等用物。”我曾和成拙、觉心约定这天会面,也就无心于此。到十二月廿八日,拂晓时分,我起身向首座师住的寮房拜了三拜,回头就下了山。到了东阳,打听去祖堂的路。走了一百多里,太阳落西,群星映空之时才到,问成拙、觉心在不在,执掌云水堂的主僧说:“几天以前,他二人一同去朝南海了。走时曾留下口信,若华山绍如来找,就让他随后赶去。”第二天一早,我就动身,过牛首时,遇见化主顿修,我们曾在贵州水月庵见过,他坚持留我过年。次日吃了点东西,我就不辞而别,到达灵谷寺,正是腊月三十日晚,云水堂中多半是江湖帮中人,喧嚣扰杂之极,又无空处。我就在门扇背后坐到天明,吃了早粥,就出发了。出门遇见该寺当家,法号弘传,对我说:“今天元旦,怎么就要走呢!请回寺安息几天吧!”我见他道谊殷切,就又回到寺里,用了午斋,还是离开了灵谷寺。走了二十里,投宿在一个小庵里。
初二日,歇于土桥南庵。初三日,在路上忽然遇到成拙。我问他:“你们二人同去朝海,怎么你一个人回来呢?”成拙说:“觉心到了无锡县先去海上了。我后到杭州,听说三昧老和尚在五台山旧路岭传皇戒,所以返回找你同去。”我说:“五台山路途遥远,不知是否真传皇戒。还不如就在南京古林庵受戒。这古林庵是律宗祖师古和尚(古心和尚)开创的道场。你看怎么样?”于是我两人来到古林庵,说来受戒。知宾师(寺中专管接待外来人员之僧职)说:“要想受戒,每人交单银一两五钱,衣钵自备。”成拙有衣无银,我是银衣都没有,怀里只有一串滇南产大密蜡金念珠。就拿出来,交给知宾师作挂单制衣之用费。知宾师接到手,好像答应了,转身走进房去。我的眼睛和耳朵都很灵敏,见窗里有人向外偷看我们,听得里面说:“这两人是江湖,恐怕念珠来路不明,千万不能允许他们挂单。”知宾师走出房来说:“常住办理这些事情不方便,还是自备衣钵再来吧!”我接过念珠转身就走,他留我们吃饭,我说:“是龙终须归大海,还能困在牛窝子里!”随即出寺,另找了一个寺庵投宿。次日渡过长江到了浦口。
正月十四日宿红心铺。传闻流贼过来了,男人女人都吓得哭成一片,抛儿弃女,惨不可言。我和成拙滴水未进,腹内空空,从早到暮,疾走了百余里,住宿在三铺。十五日夜,流贼攻破凤阳城,烧毁皇陵。成拙和我向北走,到徐州住了一夜。次日渡黄河,但无船,就坐在岸边一直等到中午,见有官差马队,捉得船工和船过来,我们就顺便搭渡。行到中流,大水湍急,船工喝醉了酒,手软无力,船又破旧漏水。差官乱了手脚,连呼苍天保佑,我们二人只专心念佛。幸好吹来一阵微风,把船飘入芦苇丛中搁浅,我两人手抓芦苇,涉水登岸,在一荒庵中过夜。
第二天,开始长途跋涉,有时冲风冒雨,有时戴月披星,或者去村庄中乞食,或者向耕夫化餐,于三月初一日方到长城口,过龙泉关进入山西地界,最后到了五台山旧路岭。接待来往僧人的十方堂,设在山门外。我和成拙两人安好单,就前往方丈室参礼三昧老和尚。有两位北方的僧人守门,对我们说:“有香仪(敬香的钱)可以进去,如果没有就退下。”我们看他语气粗硬,难以理喻,就返回十方堂,叹息不已,说:“我们登山涉水不远数千里前来,谁知因为没有香仪而不能参见善知识!”成拙说:“不必忧心烦恼。明早等守门人去吃粥时,我们自己进去礼拜。”次日早晨,我们不吃早粥,忍着饥饿,直入方丈室顶礼。和尚问:“你们两人从哪里来?”答:“从云南来。”又问:“来此作什么?”我们因为没有衣钵,不敢说来求戒,只说来是为了朝礼五台。和尚说:“文殊菩萨就在你们心里,反而来朝台!自己实念修行去吧!”我俩礼谢退出,因此发愿,今后如果做了善知识,绝不收受外来僧人之礼仪,也好让那些清贫的禅和子们容易相见。
我们上山到塔院寺。该寺有两个房头僧人是师兄弟,发心诵五大部经三年。相见询问了我们,知道是云南远道而来,很欢喜让我们留住。成拙自愿担水供僧,送我进堂诵经。他担完水,专读《法华经》。我除了上殿作佛事之外,空余时间就阅《楞严义海》。我们二人口不说闲话,腿不胡乱跑,每天到中夜才放参(休息)。五台山上各大小寺庙,都以燕麦磨粉调成糊粥为食。塔院寺方丈师,法号德云,以及房头众僧,见我们两人如此勤学,一个多月无丝毫改变,都对我们产生了敬信之心,私下里请我们吃米粥。我和成拙商量说:“我两人在众僧人中深夜研学,影响他们的睡眠。那边伽蓝殿(供奉寺庙护法神的殿堂)里晚上点着琉璃灯,里面没有人,我们不如到那里就琉璃灯光研习,一方面不妨碍别人,其次也心静利于记忆,学到夜静时就停止。”五台山上春秋两季尚且很冷,何况是冬季!到了十月间,我们的衣着又单薄,手捧经卷,站在灯光下,专心学习,以至于忘却一切。到得掩卷歇息时,手指僵直不能屈伸,双腿冻木难以迈步,通身抖颤,寒彻肺腑。虽然如此,我们的志愿却更加坚强了。
开春就是崇祯九年。二月初,觉心朝海回南京,一路寻找我们,来到五台山相会。三月中有一个朝礼五台的僧人,是楚地(湖北一带)人,法号皎如,我们曾在宝庆府,同听颛愚大师讲《楞严四依》,见我在堂里,就进来相见。有人问起缘由,他详细地讲述了我行脚的情况。方丈德云师知道了,就设斋招集全寺僧众,请我四月初一日开讲《楞严经》。我承蒙厚爱,苦于不能推卸,只得承当。到七月初一日方得圆满。我们初来五台,就一直住在塔院寺,未曾朝礼五顶各佛刹,所以七月初三日,先上东台。那里的主持僧,用接待法师的礼仪款待我们。接着到了北台,当家僧还是这样接待。因此我心中感到惭愧,其它几台就没有去朝礼了。
初八日,告辞了塔院寺方丈及各房僧众,打算去北京向三昧和尚求戒。方丈师殷切挽留不舍,见到我们无心在此留住,就准备了三头骡子,为我、成拙和觉心送行,并伴随我们一直走到旧路岭,留宿了一夜。次早德云师仍然不忍分手,又送我们到了棠梨树下院。天明用了斋饭,才一一拜辞。德云师眼含泪水叮嘱:“如果受戒完毕,还请来五台,千万不要辜负我们的切望。”
七月十九日到保定府方顺桥西,投宿于罗睺寺。成拙在五台山时,曾与一沧州道人相约,所以他去了沧州。次日午后,我和觉心等出寺门散步,远远望见一片树林,碧绿荫荫。我们一同出来的六人,就走到林子里,因为贪凉坐得久了些,太阳快西沉时,忽见空中灰蒙蒙一片,像雾一样,又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看到飞扬的尘土像云一样翻动。不久,见到无数老幼男女遍野,竞相狂奔,像山崩海涌一样冲将过来。才知道是后有兵马追击。一同坐在树林里的人,各自逃散,只有觉心和我在一起。不能再回寺里去了,也不能走大路,就向南方乱跑,一路上歇宿的多是小庙,每天只能吃一餐。
我们逢沟涉水,路错绕道。一天走在路上,感到腹内饥饿,就在荒冢旁的树下歇息。我对觉心说:“咱们从云南到南方,又从南方到北京。现在又从北而南,往返二万多里,徒劳跋涉,所立志愿也没有实现。披剃师给我起法号绍如,是希望将来能弘法利生。现在这些没有做到,真是惭愧至极啊!我法名读体,“体”就是身,是“法身理体”的意思。“读”经学教而能懂得经教所阐明的真理,理明了,阐释真理的文字就可以放下了。如同借助于手指标示月亮,见到月亮就无须注意手指了,所以我从今起改号为见月。我们二人越想越悲伤,泪水不住地流。这时有一老人从旁经过,见我二人如此伤感,询问原因。我详细讲了长途行脚而又不能实现愿望之苦痛。老人连声叹息不已,对我们说:“我姓李,是吃长素的道人,孤独一人没有亲眷,为人家教小孩,因为兵马大乱才回家来,前面小庄就是,可以一起住一晚,然后再走。”到了他家一看,屋里已被流贼抢劫一空,他就去邻家借了些粗面,烤了饼子供我们吃。第二天,我们向他告别动身上路。
又走了六天,上了南宫县大道。至午后都没有化斋之处,遥望远处有一小庵。来到庵前,觉心留在外面,我独自进去。只见一位老僧,没有人帮他,自己烧火作饭。我向他合掌问讯,也不还礼。我就上去替他烧火。饭熟他自己盛了饭吃,我取了碗筷盛上饭坐下就吃,也不说话。他吃一碗,我添第二碗。他这才说:“世上从不曾见过有你这种人,主人没开口,自己倒动手盛饭吃。”我回答说:“世上从未见到过你这种人,客人站在面前,都不说句客气话邀请,就自己吃起来。”他看着我大笑说:“倒也是个禅和子。我年少时出去参访善知识,到处行脚,因为不老练,常常挨饿,你今天这样机敏,请随量吃吧!”我说:“门外还有一道友。”他一听很欢喜,说:“请他进来一起吃吧。”我和觉心饱餐一顿,起身告辞,他又留我们住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