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一梦-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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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夸讲这些人“诵法孔子”,宣扬他们学儒这个优点,以便得到饶命。也就是说,在扶苏和他老爹之间存在着这样一个假设前提:学儒、学孔子的是好人,所以请饶了他们吧。可见大秦朝和秦始皇并没有一贯把儒者列为打击的对象,否则扶苏能这么夸人来救人吗?换句话说,如果“学儒”是他们的罪名,秦始皇专意是要“坑儒”,扶苏还用这样的“罪名”为他们求情,岂不是脑袋进水了。
秦王朝虽然历来倡导法家,没有抬尊儒者,但也并没有要灭绝儒家。事实上,秦始皇、秦二世身边一直都有很多儒者色彩的“博士”。秦始皇与人的对话,在《史记》的记载中,除了与丞相等人,主要就是与这些儒者色彩的博士了,可见这些博士地位满高,常能在御前议事,而且丞相王绾等人身上,也带着鲜明的儒家特色。秦始皇在泰山琅琊等处的刻石文字也表达了对儒家学说的敬重,其中很多言词是典型的儒家术语,譬如“专隆教诲、男女礼顺”。后来即使到了秦二世时代,陈胜吴广起义了,对于这样的大事,胡亥还曾召“博士诸儒生”问对策,有博士诸儒生三十余人上前回答问题,可见儒生是一直不同程度地参与到秦政府的高级决策层的。
总之,秦始皇并不是有意要与儒家为难。这四百六十人被秦始皇坑杀了,是因为秦始皇痛恨他们像卢生那样欺骗或者散布诋毁秦始皇的话,犯了诽谤罪,而并非惩罚他们学了儒。秦王朝并没有专意要“坑儒”的政令,最多是坑了政见不合者,而且只是这一次行动。
实际上,“坑儒”一词是很晚出的很不严谨的一种说法,《史记》里原本说的是“坑术士”,另一个汉朝人伍被也说是“杀术士”。至于后代司马光、苏东坡这些比较严谨的文人,也都是说“屠术士”。
(二)
虽然刚刚坑掉了一些蒙事的文学方术士,但似乎骗子们还是前仆后继。一个神汉告诉秦始皇说,出去旅游(“游徙”)能减少灾病。于是公元前211年,秦始皇开始了他最后一次出巡。这次与以前的不同,跨时将近一年,除了视察地方,还兼有延神祷寿的作用。
他一路高歌东进,从吴越地区绕到了山东。他身边的博士告诉他说,东海里的大鱼妨碍了腼腆的神仙们的光临(这个博士也不是什么好博士,应该坑掉!)。于是秦始皇就驾帆出海,用连弩(古代机关炮)射杀了一只巨大的鱼。这种“机关炮”可以连续发射弩箭,是战国晚期的发明:在常规弩机上面装了一个竖形的箭匣子,像机关枪那样,可以把匣子里长短不一的箭噌噌噌地都射出去。但是射程不远,只宜近距离群发。所以可以猜想老秦是贴近了这头大鱼射击的,真不要命了。
演出完这个秦朝版的《老人与海》,秦始皇终于被折腾得闹病了(可以见到神仙了!)。
当时已是夏季,五十岁的秦始皇躺在返回咸阳方向的车里,激动地叫道: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可是病情却日渐沉重。
秦始皇躺在“温凉车”里,这车的样子像一个纸房子架在车上(使人联想起烧给死人的纸糊房子)。穿过可以推拉的铜制车窗,外面的山东大地上红日升腾。秦始皇望着车窗外的日出景象,用古代英语喃喃说道:I’m not kidding,北方的日出跟南方就是不一样!
北方的原野僵而平坦,日出光大而煌明,火焰炽烈,光照天下。南方的原野温而软,日出也迟迟疑疑,跳起来再落下,反反复复,好像一只篮球(这是因为南方多丘陵,随着观察者譬如秦始皇车子的移动,日出也就在丘陵的表面吞吞吐吐)。终于太阳升上来了,但南方多雾,无甚火力,颜色好像橙黄色的橘子,太阳静静的,凉凉的,温婉地不敢正眼看人间,羞怯怯地挂在天角,仿佛喝醉酒的月亮。
南方人的性格,也仿佛这醉酒的月亮一般温软。但是呢,这是现在南方人的样子,两千年前的南方人,多是狠人。譬如秦始皇巡行吴越地区的时候,曾有两名群众演员,前来围观。其中一人年轻魁伟,望见了秦始皇的赫赫仪仗,就说道:“这个男主角可以取而代之。”意思是他要上去演。
这个发言人名字叫项羽。项羽还要乱讲,被项梁捂住了嘴巴:“不要乱讲,全家杀头的罪啊!”——项梁是项羽的叔叔,所以成熟稳住一些。他大约担心被导演听到了,俩人就得从群众演员中除名。不过项梁也是豪杰,他从此开始留意自己众侄子亲戚中的项羽。
这两个群众演员,敢在这里乱叫,可见南方人众对于秦始皇的普遍态度,也许还不是很恭顺的。这是因为南方接受秦人的统治晚,而且距离秦帝国核心地区(关中平原)遥远,所以不大服气。
远东也是同样的情况。山东原本是齐国的疆土,距离秦国遥远,被征服得也最晚。于是去年山东与中原交界的地方掉下一颗陨石,就有当地的坏蛋拿刀子上去刻了七个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始皇帝死而地分”是什么意思呢?按无产阶级学者的说法,是人民群众憎恨秦始皇的残暴统治,纷纷闹着造反。按资产阶级学者的解释,则是六国的亡国贵族与大家族们,盼着秦始皇死好趁机复国。
后者的解释比较让人赞同。所谓“地分”就是土地回复分封的意思。希望大秦帝国破灭,从新回到七国并立的分封局面。
一个著名的旧贵族子弟——张良,甚至急不可待地开始了锤击秦始皇行动。
张家的爹原是韩国的相国,他的爷爷也是,先后为五代韩王服务,张家祖上也是韩国王族的远亲。我们知道,韩国和山东六国一样,推行贵族政治,这是一种没落政治,后被秦人革掉了。但是这种政治在习惯了它的东方六国民众和士官们看来,还是有着大约鲁迅所说的“嗜痂之癖”吧。他们对贵族们有一种割舍不去的爱。
不管怎么样,张良和他爹都是准贵族,当韩国灭亡以后,韩王族被撵下台,张良过起了拉登的游击队生活。由于是五代相国,所以经济上比较宽裕,光家僮就有三百人,张良用家里攒的些钱积极训练大力士,带着一群恐怖分子乱跑。张良的目的就是复国。
终于抓住了机会,趁秦始皇一次出巡,张良带着一个古代狙击手,在河南原阳县郊外一个叫做博浪沙的高地埋伏下来,准备向秦始皇下毒手。张良为此行动还特意从黑市购置了一枚古代炮弹:六十斤重的铁锤,呈瓜形。如何发射呢?当时没有肩扛火箭发射筒,好在狙击手是个大力士,准备肉力发射。
这个大力士智商很低,他俩在山路上埋伏着,久等不至,心里非常忐忑,不禁替秦始皇担起忧来,就对张良说:“那谁不会路上出什么意外吧!”
正这时候,秦始皇坐着像新娘结婚那样的车队过来了。每辆车子都涂着十几层的植物漆,上边画着云霓鬼兽,油光鉴人,车尾建着各色羽毛做成的彩旗,气派豪华逼人。跟现在结婚的车队一样,秦始皇的坐驾大约处于第二位,他前面有一辆全副武装的战车开路——战车上用虎豹眩目的皮子装饰着。
张良对狙击手说:“瞄准六马皇车,准备,肉力发射——,10,9,8,7······2,1,发射!”
但是想不到秦始皇的车速太快(它是六匹马拉的,一般的车子两匹马,车轴外面的密封壳里通常放的润滑油是猪油,秦皇帝的车大约却是鲸鱼油,所以车更快)。火箭弹在飞行的时候,秦的坐驾已经迅速前移了,炮弹落在了后边的随从车——副车上。就听咣当一声,副车变成了鸟窝形。被击中的人像流产的鸟胎一样,躺在了铁制鸟蛋的旁边。
唉!瞄准前面的武装战车就对了。
(三)
火箭弹造成的损失,史书上没有记载。史书上说的是,秦始皇诏令天下,捕捉刺客。张良赶紧更换了姓名,往距离秦国腹地(陕西)最远的江苏跑去了。张良更换了姓名,说明那个大力士可能还是被捉住了。
张良在江苏北部的下邳窝藏下来,当行侠。下邳这个地方前几天我从上海开车回来(回北京)还路过,叫做邳城,城心有一个大象的巨塑,不知是什么来历。周边几个城市的雪都及时铲了,惟独这里的马路上积雪像北极一样冰滑。我在冰上开车,路好像又开错了,就开的略为有点慢,后面一个大巴却玩命地飞跑,一路按喇叭尖叫着骂我。我就在前面堵着它慢慢开,不让道,一直对峙了一两公里,双方才舒舒服服地分开。后来,我想向路边一个黑车司机问路,他一看我带着求助的表情过来,立刻就启动车子逃跑了!好有个性啊。总之这是个民风轻猾的地方,显得兵荒马乱的,《汉书》里讲这一带人的“急疾专己、地薄民贫,好为奸盗”,意思是急躁、专为自己,看来至今都没有大变化。
这一地区在秦朝时候叫做泗水郡。
中国的地形是由黄河、长江两条大河雕琢出来的,其实两者之间还有一条平行的淮河,淮河流贯安徽、江苏北部,在淮河以北又有一条古代有名但是现在快干涸的大河,就是泗水。泗之两岸、淮北地区(古称淮泗之间)在秦朝时代被上帝埋放了一个潘朵拉的盒子:这一地区不但窝藏了恐怖份子张良(在下邳,苏北),在下邳一百公里以西还有二流子刘邦在沛县鬼混(也是苏北,今徐州沛县),下邳一百公里以南则是韩信的neighborhood(淮阴),韩信正挎着长剑在农贸市场里晃悠。项羽的老家宿迁则在下邳以南五十公里,他正在那里学习“万人敌”的技术。下邳西南一百二十公里,则是后来有名的起义之地安徽大泽乡。看来整个淮北兼泗水两岸(江苏北部、安徽北部)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好地方,躲藏着无数混世魔王和亡命天涯的人们,真是个造反者的渊薮。
既然项羽的家就在下邳附近,不免要与张良发生交结。项羽有个族叔叫做项伯,项伯一不小心杀了一个人,只好四处乱跑,却没有地方躲。张良正好在下邳这里装大侠(“为任侠”,就是走江湖老大的冷酷路线),于是就把项伯窝藏收留下来。因为他比较有钱,又有一帮小弟,所以能罩得住项伯。凭了这些关系,张良跟项氏建立了不错的交情,后来他一直在刘邦、项羽两大集团间跳来跳去。
下邳城里有个老头子也很坏,经常以欺负年轻人为乐。有一次张良在下邳城外一个桥上走——邳城外不远有一个沂水,我开车还从沂水上的桥开过了,不知是不是这个桥——张良并不是过桥,而是在桥上心事重重地东张西望(好像一个卖光盘的)。老头子走到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位孺子(小弟的意思),你看见我这只鞋了吗?我现在把它脱下来,然后扔到桥下去。请问,你看你能不能把它取上来!”
“什么意思啊?你的话让我听得很没方向感哎。”张良一愣。
“不要管,赶紧取上来。”说完老头就把鞋子扔了出去。鞋子像个乌鸦一样,落在桥下沙地上。
张良说:“你是哪个山头的?找打架是吧。你不是我的冤家派来玩我的吧!”说完,按史记的记载,张良就要“殴”这个老头子,因为张良是“任侠”来的嘛。但是这个老头子很老,“殴”起来恐怕胜之不武。经过史书失载的一段思想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