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0-12-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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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子弟寄生生活给他培养了的文化修养中,有一部份是有价值的,另一些也不能看了一眼就斥为糟粕吧?倘能改变个角度,用于正途,也就有用。解放后,他将这些部份贡献出来,应该肯定。但我也看到我们这些人,对这一类型文化生活留恋的强烈。这从他几次津津乐道的一次访谈中,不难体会。有次在北京,画家周怀民来走动,此人交游极广。他说可以带大家去张伯驹家看看。出门时,白老问:“能见到夫人吗?”周怀民答:“可以的。”夫人潘素,北京画院画家。去了,几句话一说就投机。张大少爷脱略俗套亲切接待。看过他收藏的一些字画,真迹究竟与印刷品大异其趣。谈戏,谈做诗填词,白老皆可应答。也涉及出土文物,张也问到,周处墓中的铝制品,究竟如何等等。来人腹笥中皆有一二。七嘴八舌真如天花乱坠,不是短文可以复述的了。大家欢迎他到江苏看看。周怀民插话,说是陈老总说过几次了,要带他下江南哩。白老见过潘素女士的作品,深服夫人的多才博识。原以为身在深闺人不识,事实非如想像。夫人见来雅客,也出来应酬了一番。除此还真有个意外。在园子里远远望见有一老人坐在书桌前看书。周怀民问:“晓得这是谁吗?”无人能答。他自答道:“此人做过'太子'。”这一提当然明白了,这非主人的表哥袁克定还有谁哩。“太子”此时以全国政协的津贴生活,寄居表弟家。或传正在翻译一部德文名著,不知如何。当时谈这次幸会,当然不会像上面所写那样轻描淡写,而是浓彩重笔,兴会酣畅。到他闭眼以前,他最所仰慕的可能还是张伯驹吧?若有人问我,“你又如何?”我说:“我没有白老的本钱。三问两不知。只能敬而远之。”这几年报、刊、书上又有个王世襄出现。有人问我,听说凡有与他有关的资料,你不是总找来必读吗?是的。我认为如王氏对明清硬木家俱、髹漆工艺,小至对葫芦品种的培植、加工等等,为祖国传统文化洪涛中,已经命悬一丝的这涓涓一流的保护,是应该尊重的。我和白老当然有所区别。但是应当承认,若是国家无难,自己思想里的正义感较淡漠。党的号召力又并不那样强烈,像我这样的人,脑子里有许多文人的兴趣,深邃、精美,如七宝楼台。当时如能让我以自我劳动安居其中,尚不需要终日矻矻作苦工,定时交出毕业论文或教授讲义。而能自得其乐,有二、三知友交流更好。至于衣食,温饱即可。能如此,我是不会成为如蒋光慈的书名《冲出重围的月亮》的。当然,“冲出”半面,难掩真容。六四年党内查“玩物丧志”,宣传部文化局皆有人中箭落马,也带到“还有章品镇”。有人说:“他不过三块五块钱档次,而且多是玩具,只进不出。”如此,得以过关。真是走到什么俱乐部的边缘了,可谓险哉!
就在这时,文酒闲谈却被另一种余兴排挤了。原因是这个机关,夜间绝无外人。有人发现真是摆开一个四人牌局,忙碌一天舒松筋骨的好地方。当然是没有夜戏必需到场的时候。白老以外,主将是钱。再是一哼一哈。我与此道无缘,连我家乡所谓的“看歪头湖”的资格都没有的。但牌友们得失之间喜怨连声唾沫纷飞,当然口渴。这就要到我的卧室里来倒水。沈要睡觉,他们要喝茶。我只得每晚去老虎灶多打两瓶开水,时候一长竟定为我的任务。哼哈迳直呼我为“茶房”,主将则加顶“主任”的帽子,抬举我为茶房里的领导。因为开水也有是沈去打的,有时他们因急事走得匆匆,收拾烟缸、茶杯,打扫战场只得一律归我。有人点头哈腰说是多劳了,一笑而去。他们打的是流行一时的“逼猪牵羊”。我不知其中奥妙,何以如此引人入胜,只是从他们声色的变幻跌宕中,得知这四位一局是最佳的一台戏。常听到取胜者的嘻笑、中计者的指责和第四人的调解。气氛诱人不免要跑去看个究竟。这哼哈二将才华出众,机巧过人,看来眉目传神、得心应手。主将则端坐一旁,筹划策应皆在无言之中。白老独木难支,而仍屡败屡战,虽无钞票进出,有时也不免面红耳赤,似有难保终局之势了。这却又是那三位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立刻由倨转恭、温言剖白,又有香烟送将过去。如是,白老也就气平色弛,又将牌归拢起来。如此者多次。终于有一天,我听得声气异乎往常,忙跑去。只见白老已经将牌推开,愤然离座,而且锐声高呼道:“以后再同你们打牌,就是畜生!”说罢掉头不顾而去了。我将水瓶拿回,他们打扫战场。哼哈模仿刚才声口,余兴犹浓。主将说:“小声、小声,要把沈××闹醒了。”
第二天晚饭用过。我想还是把开水打好,有备无患。不久,白老漫步而至,问我:〃哎,都没有来?”我忽然聪明起来,答道:“开水都准备好了,会来的。”果然,那三位一一不约而至。那晚白老的牌打得最为顺手,来牌即吃,最后将牌在面前一抹摊开,说声:“看吧!”仰头纵声而笑。我在旁边也不免随和凑趣,说是:“笑在最后的,才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们都说白老牌艺老练,承认望尘莫及,说得白老乐滋滋的,真是米汤灌足。世上总还有些人,人前不免道貌庄重,人后熬不住顽童的故伎重演,一时无戒无防,无忧无虑,这真是人生在世难得的撒手一笑。乾隆时在京官为编修的杭世骏因狂削职为民,回到杭州,混迹于平民之间,一身轻松。夏天在茶馆里打个大赤膊,聚了一批市井赌棍,呼么喝六,旁若无人。一待赌瘾过足,回到书斋,再与银鱼为伍,大啃书本。这些生活里的个人爱好,虽说有些不雅,但难说伤风败俗。这对他在学术界的地位有何影响?我也不敢说。不久,钱静人继李俊民调任省文化局长。白老这几年在文化局主持戏曲编审室成绩显著,特别是带领几位老艺人费尽推敲的辛劳,整理出锡剧的对子戏《双推磨》《庵堂相会》。在这一工作方面有筚路兰缕之功。钱向上反映他精研戏曲,政治上很见开展,也就随之出任了副局长。他们的工作一旦变动,新官三把火熊熊燃起,这湖南路七十二号晚上的酣战,促膝茶话之乐,也就随之风流云散。这段时间的率性而为,也许有人要大皱眉头,但对于我们这些在风暴初起时还能置身事外的人,可说是解放后天朗风清,或竟能称之为莺歌燕舞的日子吧。
不久“胡案”骤至,反右更是所向披靡,锐不可当。从此风波不断。天天见面的人,有身陷囹圄的,有弃笔从农的。机关里白天闹猛非凡,到后来晚上也不再是三个人的世界了。有一阵,因为大字报的数目要统计上报,大家集中到机关里来开夜车,每人的数目不达一百,决不收兵。搜肠括肚制造不伤人皮肉、不损己平安的意见,为运动装场面,造声势。到了瞌睡连连,任务尚未完成,也难免口出怨言。政治工作到此,对于人心的凝聚力,其实已经走向松散。
白老呢?在这一时期的罡风恶浪中,因为有土地老爷们的呵护,他也谨言慎行,各类灾祸都与他擦肩而过,像个没事人。虽然也暗自揣摩不断变幻的灾祸与他的距离,并不是每个晚上都睡得安稳的。当然,他并未伤人以自保。这是我向文化局的熟人打听到的情况。而在五七年,这文化局真是不断有台风过境,被刮得人仰马翻的副局长就有在旧社会小有声名的、朱希祖的公子朱偰。我少年时曾在《东方杂志》上见过他多篇德国通讯。研究经济又研究地理(?)的。当然继承父产还是位版本学家。再一位是曾有作品被周扬收入《解放区短篇小说选》,当年曾当作范本拜读过,从东吴大学出去、从延安回来的高文晋,与我也有私交。这场风暴过后,五八年钱静人已调宣传部当副部长。带着白老去如东深入生活,改造世界观。劳动以外,访问老艺人,发掘人才,也做了不少工作。这如东本是钱的“龙兴之地”,也就尝遍海鲜。此时饥荒尚未明显,归来后还能津津乐道,说得我馋涎欲滴。同时捧出歌颂“三面红旗”的新竹枝词数十首交我发表,用以向上,向群众交帐。我一看大半是“假、大、空”的当时自糊糊人的“时行文艺”,因为是能真诚相见的朋友,就劝他此类文章不要做得太多。多则使人生厌。他则说不可多,但也不可不作,还说古来圣贤谁不如此。屈原、杜甫都难避免。我则认为原是一种忠而近愚的习俗,他倒反过来责备我“少不更事”。其实我所编的刊物不是也以此在装点门面吗?何能长嘴专说他党外人士!
五九年两个单位都搬进了原蒋记总统府大院子。他无需坐班,又常来找我闲谈。我是个忙而少成效的人,抽不出身陪他,他就一人翻翻报纸,抽烟,喝茶。这一段时间,他的感情有过两次波动。先是国内反修,与他有关的一些戏受到指摘,他摸不到这次来潮的深浅。胆小的钱在这种当口,照例像个没事人一样了,如单看他的神色,似乎风平浪静,无需火烛小心,其实,这原是胆小的另一种表现。五十、六十年代之交我也是去北京参加了中宣部的那次反修大会回来的。白老舍钱而来看我的动静,显著地紧张,说剧团里的人和你们文联不同,横冲直撞的。又说,我们不在一处工作,你会看得客观一点,你说我会有麻烦吗?我说,你的成绩还是主要的。对锡剧《红楼梦》的好评,纵有可议之处,我看谁也推不倒。扬剧《十二寡妇征西》加工、改编成《百岁挂帅》的成功是众口一词的。不要怕。检讨总要写的。他苦恼地说:我抓不到痒处!我说,那么就去找把“不求人”。我晓得他与有些同志关系远非亲密,就说:“找同单位熟悉这些作品的人,要登门请教。局长枉顾,谦恭下士,问题可能迎刃而解。”他如此这般再加上另一些办法当然要费力,问题顺利结束,脸上又活泛起来,不像前些时一来就闷头抽烟。
再一件事,是夫人突然去世了。夫人也是淮军后人,将门之女,绝无夫家诗书门庭作派,拿出张崭新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