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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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
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
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
看了几遍不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地下,没让
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
了解鸿渐的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
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寸,以
后不许你开口--鸿 渐,我们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
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
。我不希罕你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 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
对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
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
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
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
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
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
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
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
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
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
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
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
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
说:“这样大热天,真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
必来呢!”
方豚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渐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
比拿草帽扇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
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
,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
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
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
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的人走来
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
“今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着一
路出车站。凤仪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
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郑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
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
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里又挥着大折扇,满脸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
的,学得这样周到,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电话里说起一位苏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有什么。鹏图总--喜欢多嘴。”
他本要骂鹏图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
媒的有好几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
倒有点名望,从前好像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
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交亲、叔父
、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
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
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
且娶媳妇要同乡人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
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都有赞
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
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
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
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
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
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
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
,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现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
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
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
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两件大褂,暂时借一件穿
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翅、西瓜煨鸡
、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
你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
岂不饿死。她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
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
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
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
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
博士回乡的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
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
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
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问鸿渐对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
会爆发。方鸿渐好容易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为民喉舌”、照相
机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立中学吕
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学生演讲“
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鸿渐最怕演讲,要托词谢绝,谁知道
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咽冷气,想这样热天,穿了袍儿套儿,讲废
话,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
赞儿子“家学渊源”,向箱里翻了几部线装书出来,什么《问字堂集》、《癸巳
类稿》、《七经楼集》、《谈瀛录》之类,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演讲材料。鸿渐
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识见大长,明白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
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
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
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虽然有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
该另抱佛脚。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
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
了些,因为蚊子多。
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吕校长付帐,催鸿渐起身,匆匆各
从跑堂手里接过长衫穿上走了,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学校礼堂里早坐满学生
,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鸿渐由吕校长陪了上讲台,只觉得许多眼睛注视得浑
身又麻又痒,脚走路都不方便。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
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讲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
来的。全礼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赏着自己。他默默分付两颊道:“不要
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
隐蔽在浓荫里面,不怕羞些。吕校长已在致辞介绍,鸿渐忙伸手到大褂口袋里去
摸演讲稿子,只摸个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
家里出来时,明明搁在大褂袋里的。除掉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
,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
了。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
去找,又不见了。心里正在捉着迷藏,吕校长鞠躬请他演讲,下面一阵鼓掌。他
刚站起来,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看见演讲己开始,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
。鸿渐恍然大悟,出茶馆时,不小心穿错了凤仪的衣服,这两件大褂原全是凤仪
的,颜色材料都一样。事到如此,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 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
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
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
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
烈的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