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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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你,就怕没福气呀,没资格呀!”
他说这冒昧话,准备碰个软钉子。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
,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说:“
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呀!”
鸿渐摊手道:“我原说,人家不肯赏脸呀!”
苏小姐道:“我要找家剃头店洗头发去,你肯陪么?”
鸿渐道:“妙极了!我正要去理发。咱们理完发,摆渡到香港上山瞧瞧,下
了山我请你吃饭,饭后到浅水湾喝茶,晚上看电影,好不好?”
苏小姐笑道:“方先生,想得真周到!一天的事全计划好了。”她不知道方
鸿渐只在出国时船过香港一次,现在方向都记不得了。
二十分钟后,阿刘带了衣包在室里等法国总管来查过好上岸,舱洞口瞥见方
鸿渐在苏小姐后面,手傍着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又诧异,又佩服,又瞧不起,无
法表示这种复杂的情绪,便“啐”的一声向痰盂里射出一口浓浓的唾潮沫。
第二章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
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
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
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
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
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
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
。他发现苏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
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
她比鲍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
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
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
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
接物也温和了许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
,也没拉过她手。可是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
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
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
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
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
”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
。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
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小姐声音
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
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
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
,只好自己洗。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
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
上面的油腻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
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
的手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
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
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
,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就把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
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天,他替苏
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叫
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
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
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
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
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
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
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
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好随便
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
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
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
,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
!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
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
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
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
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
氏兄弟等着检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
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
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
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
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
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
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
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
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
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
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
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
,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
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
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
,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
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
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
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
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
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
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
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
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
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
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
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
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
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
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
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
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
,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
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
商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
、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
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
,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
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
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
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
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
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
断是个德国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