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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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她去骂。我要回敬她几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为什么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计较?我只觉得她可笑。”
“好宽宏大量!你的好脾气、大度量,为什么不留点在家里,给我享受享受
?见了外面人,低头陪笑;回家对我,一句话不投机,就翻脸吵架。人家看方鸿
渐又客气,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气。只有我哪,换了那位贵小姐,你对
她发发脾气看——”她顿一顿,说:“当然娶了那种称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气也
不至于发了。”
她的话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许多调味的作料。鸿渐没法回驳,气[口牛][
口牛]望着窗外。柔嘉瞧他说不出话,以为最后一句话刺中他的隐情,嫉妒得坐
立不安,管制了自己声音里的激动,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
,全——是——吹——牛。”
鸿渐回身问:“谁吹牛?”
“你呀。你说她从前如何爱你,要嫁给你,今天她明明和赵辛楣好,正眼都
没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没追到罢!男人全这样吹的。”鸿渐对这种“古史辩”
式的疑古论,提不出反证,只能反复说:“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
牛。”柔嘉道:“人家多少好!又美,父亲又阔,又有钱,又是女留学生,假如
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还要跪着求呢,何况她居然垂青——”鸿渐眼睛都红了
,粗暴地截断她话:“是的!是的!人家的确不要我。不过,也居然有你这样的
女人千方百计要嫁我。”柔嘉圆睁两眼,下唇咬得起一条血痕,颤声说:“我瞎
了眼睛!我瞎了眼睛!”
此后四五个钟点里,柔嘉并未变成瞎子,而两人同变成哑子,吃饭做事,谁
都不理谁。鸿渐自知说话太重,心里懊悔,但一时上不愿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
明天要到船公司凭收据去领船票,这张收据是前天辛楣交给自己的,忘掉搁在什
么地方了,又不肯问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见那张收条,急得一身身的
汗像长江里前浪没过、后浪又滚上来。柔嘉瞧他搔汗湿的头发,摸涨红的耳朵,
便问:“找什么?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据?”鸿渐惊骇地看她,希望顿生,和颜悦
色道:“你怎么猜到的?你看见没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装的口袋里
的——”鸿渐顿脚道:“该死该死!那套西装我昨天交给茶房送到干洗作去的,
怎么办呢?我快赶出去。”柔嘉打开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
理一理,随手交给茶房!亏得我替你检了出来 ,还有一张烂钞票呢。”鸿
渐感激不尽道:“谢谢你,谢谢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计嫁到你这样
一位丈夫,还敢不小心伺候么?”说时,眼圈微红。鸿渐打拱作揖,自认不是,
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把吃东西来哄我。‘千方百
计’那四个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鸿渐把手按她嘴,不许她叹气。结果,柔
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着橘子水,问苏文纨从前是不是那样打扮。鸿渐说:“
三十岁的奶奶了,衣服愈来愈花,谁都要笑的,我看她远不如你可爱。”柔嘉摇
头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愿意相信她丈夫的话。鸿渐道:“你听辛楣说她现在
变得多么俗,从前的风雅不知哪里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会变得惟利是图,全不
像个大家闺秀。”柔嘉道:“也许她并没有变,她父亲知道是什么贪官,女儿当
然有遗传的。一向她的本性潜伏在里面,现在她嫁了人,心理发展完全,就本相
毕现了。俗没有关系,我觉得她太贱。自己有了丈夫,还要跟辛楣勾搭,什么大
家闺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儿罢。像我这样一个又丑又穷的老婆,虽然讨你的厌
,可是安安分分,不会出你的丑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赵辛楣养个
外室了。”鸿渐明知她说话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这样作践着苏文纨,他们俩
言归于好。
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风雨,吵的时候很利害,过得很快。可是从此以后,两
人全存了心,管制自己,避免说话冲突。船上第一夜,两人在甲板上乘凉。鸿渐
道:“去年咱们第一次同船到内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来,已经是夫妇了。”
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鸿渐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讲的话,你听了多少
?说老实话。”柔嘉撒手道:“谁有心思来听你们的话!你们男人在一起讲的话
全不中听的。后来忽然听见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走——”鸿渐笑道:“你
为什么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当然有权利听下去。”鸿渐道:“
我们那天没讲你的坏话罢?”柔嘉瞥他一眼道:“所以我上了你的当。我以为你
是好人,谁知道你是最坏的坏人。”鸿渐拉她手代替回答。柔嘉问今天是八月几
号,鸿渐说二号。柔嘉叹息道:“再过五天,就是一周年了!”鸿渐问什么一周
年,柔嘉失望道:“你怎么忘了!咱们不是去年八月七号的早晨赵辛楣请客认识
的么?”鸿渐惭愧得比忘了国庆日和国耻日都利害,忙说:“我记得。你那天穿
的什么衣服我都记得。”柔嘉心慰道:“我那天穿一件蓝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
是?我倒不记得你那天是什么样子,没有留下印象,不过那个日子当然记得的。
这是不是所谓‘缘分’,两个陌生人偶然见面,慢慢地要好?”鸿渐发议论道:
“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许多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为什么不
先不后也乘这条船,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假使咱们熟悉了他们
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的理由。
这好像开无线电。你把针在面上转一圈,听见东一个电台半句京戏,西一个电台
半句报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国歌啦,半句昆曲啦,鸡零狗碎,凑在一起,莫名其
妙。可是每一个破碎的片段,在它本电台广播的节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闹。
你只要认定一个电台听下去,就了解它的意义。我们彼此往来也如此,相知不深
的陌生人——”柔嘉打个面积一寸见方的大呵欠。像一切人,鸿渐恨旁人听自己
说话的时候打呵欠,一年来在课堂上变相催眠的经验更增加了他的恨,他立刻闭
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讲下去呢。”鸿渐道:“累了快去睡,我不讲了
。”柔嘉怨道:“好好的讲咱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扯到全船的人,整个人类
?”鸿渐恨恨道:“跟你们女人讲话只有讲你们自己,此外什么都不懂!你先去
睡罢,我还要坐一会呢。”柔嘉佯佯不睬地走了。鸿渐抽了一支烟,气平下来,
开始自觉可笑。那一段议论真像在台上的演讲;教书不到一年,这习惯倒养成了
,以后要留心矫正自己,怪不得陆子潇做了许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考试学生了
。不过,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对别人有讲有说,回来对她倒没有话讲,今
天跟她长篇大章的谈论,她又打呵欠,自己家信里还赞美她如何柔顺呢!
鸿渐这两天近乡情怯,心事重重。他觉得回家并不像理想那样的简单。远别
虽非等于暂死,至少变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才会熟。这
次带了柔嘉回去,更要费好多时候来和家里适应。他想得心烦,怕去睡觉——睡
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
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见。与其热枕头上翻来覆去,还是甲板上坐坐罢。柔嘉等丈夫
来讲和,等好半天他不来,也收拾起怨气睡了。
第 九 章
鸿渐赞美他夫人柔顺,是在报告订婚的家信里。方□(辶+豚)翁看完
信,像母鸡下了蛋,叫得一分钟内全家知道这消息。老夫妇惊异之后,继以
懊恼。方老太太尤其怪儿子冒失,怎么不先征求父母的同意就订婚了。□?
(辶+豚)翁道:“咱们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了,替他攀过周家的女儿。这次他
自己作主,好呢再好没有,坏呢将来不会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们?”方
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孙小姐是个什么样子,鸿渐真糊涂,照片也不寄一
张!”□(辶+豚)翁向二媳妇手里要过信来看道:“他信上说她‘性情柔
顺’。”像一切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对于白纸上写的黑字非常迷信,
可是她起了一个人文地理的疑问:“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气总带点
儿蛮,跟咱们合不来的。”二奶奶道:“不是外省人,是外县人。”□
(辶+豚)翁道:“只要鸿渐觉得她柔顺,就好了。唉,现在的媳妇,你还
希望对你孝顺么?这不会有的了。”二奶奶三奶奶彼此做个眼色,脸上的和
悦表情同时收敛。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孙家有没有钱?”□(辶+豚)翁
笑道:“她父亲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的人会敲竹杠,应当有钱罢,呵牵?
我看老大这个孩子,痴人多福。第一次订婚的周家很有钱,后来看中苏鸿业
的女儿,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这次的孙家,我想不会太糟。无论如何,这
位小姐是大学毕业,也在外面做事,看来能够自立的。”□(辶+豚)翁这
几句话无意中替柔嘉树了二个仇敌;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况平常,她
们只在中学念过书。
鸿渐在香港来信报告结婚,要父亲寄钱,□(辶+豚)翁看后,又惊又
怒,立刻非常沉默。他跟方老太太关了房门,把信研究半天。方老太太怪柔
嘉引诱儿子,□(辶+豚)翁也对自由恋爱,新式女人发表了不恭敬的意见
。但他是一家之主,觉得家里任何人丢脸,就是自己丢脸,家丑不但不能外
扬,并且不能内扬,要替大儿子大媳妇在他们兄弟妯娌之间遮隐。他叮嘱方
老太太别对二媳妇三媳妇提起这件事,叹气道:“儿女真是孽债,一辈子要
为他们操心。娘,你何必生气?他们还知道要结婚,这就是了。”吃晚饭时
,□(辶+豚)翁笑得相当自然,说:“老大今天有信来,他们到了香港了
。同走的几位朋友里,有人要在香港结婚,老大看了眼红,也要同时跟孙小
姐举行婚礼。年轻人做事总是一窝蜂似的,喜欢凑热闹。他信上还说省我的
钱,省我的事呢,这也算他体恤咱们了,娘,是不是?”等大家惊叹完毕,
他继续说:“鹏图凤仪结婚的费用,全是我负担的。现在结婚还要像从前在
家乡那样的排场,我开支不起了。鸿渐省得我掏腰包,我何乐而不为?可是
,鹏图,你明天替我电汇给他一笔钱,表示我对你们三兄弟一视同仁,免得
将来老大怪父母不公平。”晚饭吃完,□(辶+豚)翁出坐时,又说:“他
这个办法很好。每逢结婚,两个当事人无所谓,倒是旁人替他们忙。假如他
在上海结婚,我跟娘不用说,就是你们夫妇也要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大家都
方便。”他自信这几句语,点明利害,儿子媳妇们不会起疑了。他当天日记
上写道:“渐儿香港来书,云将在港与孙柔嘉女士完姻,盖轸念时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