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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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那一回事不算数的——不知道订婚以后的情绪,是否应当像现在这样平淡。他
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现在订了婚,彼
此间还留着情感发展的余地,这是桩好事。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
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
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
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
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
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
留着做希望,多么好?他嘴快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作声。他和她讲话,她回答
的都是些“唔”,“哦”。他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说并未不高兴。他说:“你
瞒不过我。”她说:“你知道就好了。我要回宿舍了。”鸿渐道:“不成,你非
讲明白了不许走。”她说:“我偏要走。”鸿渐一路上哄她,求她,她才说:“
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后面呢,我们是坏葡萄,别倒了你的胃口。”他急得跳脚,说
她胡闹。她说:“我早知道你不是真的爱我,否则你不会有那种离奇的思想。”
他赔小心解释了半天,她脸色和下来,甜甜一笑道:“我是个死心眼儿,将来你
讨厌——”鸿渐吻她,把这句话有效地截断,然后说:“你今天真是颗酸葡萄。
”她强迫鸿渐说出来他过去的恋爱。他不肯讲,经不起她一再而三的逼,讲了一
点。她嫌不够,鸿渐像被强盗拷打招供资产的财主,又陆续吐露些。她还嫌不详
细,说:“你这人真不爽快!我会吃这种隔了年的陈醋么?我听着好玩儿。”鸿
渐瞧她脸颊微红,嘴边强笑,自幸见机得早,隐匿了一大部分的情节。她要看苏
文纨和唐晓芙的照相,好容易才相信鸿渐处真没有她们的相片,她说:“你那时
候总记日记的,一定有趣等得很,带在身边没有?”鸿渐直嚷道:“岂有此理!
我又不是范懿认识的那些作家、文人,为什么恋爱的时候要记日记?你不信,到
我卧室里去搜。”孙小姐道:“声音放低一点,人家全听见了,有话好好的说。
只有我哪!受得了你这样粗野,你倒请什么苏小姐呀、唐小姐呀来试试看。”鸿
渐生气不响,她注视着他的脸,笑说:“跟我生气了?为什么眼晴望着别处?是
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
所以,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
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他想起赵辛楣说这女孩子利害,一点不错。自己比
她大了六岁,世事的经验多得多,已经是前一辈的人,只觉得她好玩儿,一切都
纵容她,不跟她认真计较。到聘书的事发生,孙小姐慷慨地说:“我当然把我的
聘书退还——不过你何妨直接问一问高松年,也许他无心漏掉你一张。你自己不
好意思,托旁人转问一下也行。”鸿渐不听她的话,她后来知道聘书并非无心遗
漏,也就不勉强他。鸿渐开玩笑说:“下半年我失了业,咱们结不成婚了。你嫁
了我要挨饿的。”她说:“我本来也不要你养活。回家见了爸爸,请他替你想个
办法。”他主张索性不要回家,到重庆找赵辛楣——辛楣进了国防委员会,来信
颇为得意,比起出走时的狼狈,像换了一个人。不料她大反对,说辛楣和他不过
是同样地位的人,求他荐事,太丢脸了;又说三闾大学的事,就是辛楣荐的,“
替各系打杂,教授都没爬到,连副教授也保不住,辛楣荐的事好不好?”鸿渐局
促道:“给你这么一说,我的地位更不堪了。请你说话留点体面,好不好?”孙
小姐说,无论如何,她要回去看她父亲母亲一次,他也应该见见未来的丈人丈母
。鸿渐说,就在此地结了婚罢,一来省事,二来旅行方便些。孙小姐沉吟说:“
这次订婚已经没得到爸爸妈妈的同意,幸亏他们喜欢我,一点儿不为难。结婚总
不能这样草率了,要让他们作主。你别害怕,爸爸不凶的,他会喜欢你。”鸿渐
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咱们这次订婚,是你父亲那封信促成的。我很想看看,
你什么时候把它拣出来。”孙小姐愣愣的眼睛里发问。鸿渐轻轻拧她鼻子道:“
怎么忘了?就是那封讲起匿名信的信。”孙小姐扭头抖开他的手道:“讨厌!鼻
子都给你拧红了。那封信?那封信我当时看了,一生气,就把它撕了——唔,我
倒真应该保存它,现在咱们不怕谣言了,”说完紧握着他的手。
辛楣在重庆得到鸿渐订婚的消息,就寄航空快信道贺。鸿渐把这信给孙小姐
看,她看到最后半行:“弟在船上之言验矣,呵呵。又及,”就问他在船上讲的
什么话。鸿渐现在新订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层,把辛楣批评的话一一告诉。她听
得怒形于色,可是不发作,只说:“你们这些男人全不要脸,动不动就说女人看
中你们,自己不照照镜子,真无耻!也许陆子潇逢人告诉我怎样看中他呢!我也
算倒霉,辛楣一定还有讲我的坏话,你说出来。”鸿渐忙扯淡完事。她反对托辛
楣谋事,这可能是理由。鸿渐说这次回去,不走原路了,干脆从桂林坐飞机到香
港,省吃许多苦,托辛楣设法飞机票。孙小姐极赞成。辛楣回信道:他母亲七月
底自天津去香港,他要迎接她到重庆,那时候他们凑巧可以在香港小叙。孙小姐
看了信,皱眉道:“我不愿意看见他,他要开玩笑的。你不许他开玩笑。”鸿渐
笑道:“第一次见面少不了要开玩笑的,以后就没有了。现在你还怕他什么?你
升了一辈,他该叫你世嫂了。”
鸿渐这次走,没有一个同事替他饯行。既然校长不高兴他,大家也懒跟他联
络。他不像能够飞黄腾达的人——“孙柔嘉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后悔的一
天”——请他吃的饭未必像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
并且,请吃饭好比播种子:来的客人里有几个是吃了不还请的,例如最高上司和
低级小职员;有几个一定还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这样,种一顿饭
可以收获几顿饭。鸿渐地位不高,又不属于任何系,平时无人结交他,他也只跟
辛楣要好,在同事里没撒播饭种子。不过,鸿渐饭虽没到嘴,谢饭倒谢了好几次
。人家问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说:“怎么?走得那么匆促!饯行都来不及。糟糕
!偏偏这几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没有工夫,孙小姐,劝他迟几天走,大家从从容
容叙一叙——好,好,遵命,那么就欠礼了。你们回去办喜事,早点来个通知,
别瞒人哪!两个人新婚快乐,把这儿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高校长
给省政府请到省城去开会,大考的时候才回校,始终没正式谈起聘书的事。鸿渐
动身前一天,到校长室秘书处去请发旅行证件,免得路上军警麻烦,顺便见校长
辞行,高松年还没到办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书处领取证件,一问校长早已走了
。一切机关的首长上办公室,本来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的好运气,来得很迟
,去得很早。可是高松年一向勤敏,鸿渐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气愤里又有
点得意。他训导的几个学生,因为当天考试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里来话别。
他感激地喜欢,才明白贪官下任,还要地方挽留,献万民伞、立德政碑的心理。
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
。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
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
闭眼。这些学生来了又去,暂时的热闹更增加他的孤寂,辗转半夜睡不着。虽然
厌恶这地方,临走时偏有以后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去年
来的时候,多少同伴,现在只两个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则自己失了业,一个
人走这条长路,真没有那勇气。想到此地,鸿渐心理像冬夜缩成一团的身体稍觉
温暖,只恨她不在身畔。天没亮,轿夫和挑夫都来了;已是夏天,趁早凉,好赶
路。服侍鸿渐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XX 送到大门外看他们上轿,一手紧握
着鸿渐的赏钱,准备轿子走了再数。范小姐近视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离,
以为会碰见送行的男同事,脸上胡乱涂些胭脂,勾了孙小姐的手,从女生宿舍送
她过来。孙小姐也依依惜别,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轿子,祝她们俩一路平安
,说一定把人家寄给孙小姐的信转到上海,“不过,这地址怎么写法?要开方先
生府上的地址了,”说时格格地笑。孙小姐也说一定有信给她。鸿渐暗笑女人真
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
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
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
轿夫到镇上打完早尖,抬轿正要上路,高松年的亲随赶来,满额是汗,把大
信封一个交给鸿渐,说奉校长命送来的。鸿渐以为是聘书,心跳得要冲出胸膛,
忙拆信封,里面只是一张信笺,一个红纸袋。信上说,这一月来校务纷繁,没机
会与鸿渐细谈,前天刚自省城回来,百端待理,鸿渐又行色匆匆,未能饯别,抱
歉之至;本校暂行缓办哲学系,留他在此,实属有屈,所以写信给某某两个有名
学术机关,推荐他去做事,一有消息,决打电报到上海;礼券一张,是结婚的贺
仪,尚乞哂纳。鸿渐没看完,就气得要下轿子跳骂,忍耐到轿夫走了十里路休息
,把一个纸团交给孙小姐,说:“高松年的信,你看!谁希罕他送礼。到了衡阳
,我挂号退还去。好得很!我正要写信骂他,只恨没有因头,他这封来信给我一
个回信痛骂的好机会。”孙小姐道:“我看他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
冤家?骂了他于你有什么好处?也许他真把你介绍给人了呢?”鸿渐怒道:“你
总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许人称心傻干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讲道理。”孙小
姐道:“天气热得很,我已经口渴了,你别跟我吵架。到衡阳还有四天呢,到那
时候你还要写信骂高松年,我决不阻止你。”鸿渐深知到那时候自己保不住给她
感化得回信道谢,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军热水瓶搡给她,一壁
说:“他这个礼也送得岂有此理。咱们还没挑定结婚的日子,他为什么信上说我
跟你‘嘉礼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诉你。因为你我同路走,他想——”孙小
姐道:“别说了!你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邪心!”说时把高松年的信仍团作球
形,扔在田岸旁的水潭里。她刚喝了热水,脸上的红到上轿还没褪。
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