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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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
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
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
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
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
,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东方民族没有像安
南人地样形状委琐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挂指挥刀。安南人鸠
形鹄面,皮焦齿黑,天生的鸦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鸦片枪。鸿渐这些
思想,安南巡仿佛全猜到,他拦住落后的凤仪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他
把饼干匣子,肉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
。鸿渐管着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仪,倒发了好
一会的急。
鸿渐辛楣是同舱,孙小姐也碰见了,只找不着李顾两人。船开了还不见他们
踪迹,辛楣急得满头大汗,鸿渐孙小姐也帮着他慌。正在烦恼茶房跑来说,三等
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鸿渐跟辛楣去
一看,就是顾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们下来。两人忙问:“李先生呢?”顾先生
道:“他和我同舱,在洗脸。李先生的朋友只买到三张大菜间,所以李先生和我
全让给你们,改坐房舱。”两人听了,很过意不去。顾先生道:“房舱也够舒服
了,我领两位去参观参观。”两人跟他进舱,满舱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脚。辛楣
和鸿渐为舱位的事,向郑重道谢。顾先生插口道:“本来只有两张大菜间,李先
生再三恳求他那位朋友,总算弄到第三张。”辛楣道:“其实那两张,你们两位
老先生一人一张,我们年轻人应当苦一点。”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
事,算不得什么。大菜间我也坐过,并不比房舱舒服多少。”
晚饭后,船有点晃。鸿渐和辛楣并坐在钉牢甲板上的长椅子上。鸿渐听风声
水声,望着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国船上好多跟今夜仿佛一胎孪生的景色,
感慨无穷。辛楣抽着鸿渐送他的大烟,忽然说:“鸿渐,我有一个猜疑。可是这
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对,反而证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说——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觉得要和顾都在撒谎。五张大菜间一定全买得到,他们要省钱,所以凭
空造出这许多话来。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拦着要去办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
没提起票子难买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会派人去办。这中间准有鬼。我气的是
,他们捣了鬼,还要赚我们的感激。”
“我想你猜得很对。要省钱为什么不老实说?我们也可以坐房舱。并且,学
校不是汇来每人旅费一百元么?高松年来信说旅费绰乎有余,省什么小钱?”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们俩没有家累;他们都是上了年纪,有小孩子的人
,也许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话也做不得准。现在走路不比太平时候,费用是
估计不定的,宁可多带些钱好。你带多少?”
鸿渐道:“我把口袋里用剩的钱全带在身边,加上汇来的旅费,有一百六七
十元。”
辛楣道:“够了。我带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顾把学校旅费大部分留在家里
,带的行李又那么大一堆,万一路上钱不够起来,岂不耽误大家的事。”
鸿渐笑道:“我看他们把全家都装在行李里了,老婆、儿子、甚至住的房子
。你看李梅亭的铁箱不是有一个人那么高么?他们不必留钱在家里。”
辛楣也笑了一笑,说:“鸿渐,我在路上要改变作风了。我比你会花钱,贪
嘴,贪舒服。在李和顾的眼睛里,咱们俩也许是一对无知小子,不识物力艰难不
体谅旁人。从今以后,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们支配。免得我们挑了贵
的旅馆饭馆,勉强他们陪着花钱。这次买船票,是个好教训。” “老赵,你
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将来准做大总统。这次买船票咱们已经带累了孙小姐,
她是脸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话说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该替她设想。”
“是呀。并且孙小姐是学校没有给旅费的,我忘掉告诉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高松年信上明说要她去,可是汇款只给我们四个人分。
也许助教的职位太小了,学校觉得不配津贴旅费,反正这种人才有的是。”
“这太岂有此理了。我们已经在赚钱,倒可以不贴旅费,孙小姐第一次出来
做事,哪里可以叫她赔本?你到了学校,一定要为她向当局去争。”
“我也这样想,补领总不成问题。”
“辛楣,我有句笑话,你别生气。这条路我们第一次走,交通并不方便。我
们这种毫无旅行经验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来,你为什么带一个娇弱的上海小
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来,半路病倒,不是添个累赘么?除非你别有用意,那就
——”
“胡闹,胡闹!我何尝不知道路上麻烦,只是情面难却呀!她是外国语文系
,我是政治系,将来到了学校,她是旁人的office 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并且我事先告诉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讲她吃得起苦。”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势把烟烫鸿渐的脸道:“你要我替你介绍,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鸿渐手护着脸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看
清楚呢。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 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
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
。”
“我们新吃过女人的亏,都是惊弓之鸟,看见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这一
念温柔,已经心里下了情种。让我去报告孙小姐,说:‘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习,我决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小姐喜酒的
时候再灌。”
“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意思么?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
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
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
Lord and Master。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
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
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
做贪官不可。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
我到她爱去的地方去。”
“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么?”鸿渐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
如你。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
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
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
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
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
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我问你,曹元
朗结婚以后,他太太勉强他做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
妆的一部分。”
“好哇!国家,国家,国即是家!你娶了苏小姐,这体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
“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
“也许人家讲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一点儿不嫉妒。我告诉你罢,苏小姐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的——”鸿
渐只会说:“啊?”——“苏家有请帖来,我送了礼——”
“送的什么礼?”
“送的大花篮。” “什么花?”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么花。”
“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有水仙,表示她心肠太硬;外加
艾草,表示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来加重这涵意的力量。”
“胡说!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纸上谈兵。好,你既然内行,你自己
——将来这样送人结婚罢。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试验我有没有勇气,去看十几
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婚。咦!去了之后,我并不触目伤心。我没见过曹元朗,
最初以为苏且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强;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
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
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鸿渐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们俩订婚了不多几天,苏老太太来看家母,说了许多好话,说文纨这孩
子脾气执拗,她自己劝过女儿没用,还说不要因为这事坏了苏家跟赵家两代交情
。更妙的是——我说出来你要笑的——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萨前面点香的时候,
替我默祷幸福——”鸿渐忍不住笑了——“我对我母亲说,她为什么不念几卷经
超度我呢?我母亲以为我很关心,还打听了好些无聊的事告诉我。这次苏鸿业在
重庆有事,不能赶回来,写信说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她称习。这一对新人都洋
气得很,反对旧式结婚的挑黄道吉日,主张挑洋日子。说阳历五月最不利结婚,
阳历六月最宜结婚,可是他们订婚已经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结婚。据说
日子也大有讲究,星期一二三是结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
一天,结果他们挑的是星期三——”
鸿渐笑道:“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来的花样。”
辛楣笑道:“总而言之,你们这些欧洲留学生最讨厌,花样名目最多。偏偏
结婚的那个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侥天之幸,今天
不是我做新郎。礼堂里虽然有冷气,曹元朗穿了黑呢礼服,忙得满头是汗,我看
他带的白硬领圈,给汗浸得又黄又软。我只怕他整个胖身体全化在汗里,像洋蜡
烛化成一摊油。苏小姐也紧张难看。行婚礼的时候,新郎新娘脸哭不出笑不出的
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断头台,是了,是了,像公共场所
‘谨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积犯的相惩里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结婚行
礼,在万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个被破获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种眉花
眼笑的美满结婚照相,全不是当时照的。”
“大发现!大发现!我有兴趣的是,苏小姐当天看你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