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神话-陈世旭-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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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裤鞋袜的丈夫弄得臭气熏人的卧室,听着丈夫粗鄙的酣声,她在 被凌乱的衣物堆得乱糟糟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又悄没声息地走了出去。
她独自在厅堂里坐了很久,无声地尽情地哭泣。在刚刚过去的不到一个时期的日子里, 她一下子经历了春夏秋冬。她最想见到的人其实只是方肃。她很难判断方肃是不是一个好男 人,但她可以肯定,他是她真心喜欢和迷恋的男人。她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她只是确信自己 的感觉。方肃内心躁动但真诚执著。在凤栖山上的那个夜晚,他们冲破了迟疑与文雅筑起的 屏障,在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之后,她把头偎依在方肃胸前,方肃一面用激情还没有消失的 手指抚摸着她,一面让她随着自己的指点去分辨星星。屋顶上有一方明瓦,星光就从那里透 下来。
“你现在最想认什么星?”
“牛郎和织女星。”
“很遗憾,看不到。”
“为什么?”
“因为他们走了。”
“走了?”
“他们躲到一个山上交欢去了。”
“你真坏。”
“你应该认识这颗星。”
“在哪?”
“你看,正上方,列成一条直线的三颗星。”
“看见了。那是什么星?”
“猎户座三星。那条直线是猎户的腰带。”
“为什么是星?”
“一颗是我,一颗是你,还有一颗是我们的儿子。”
方肃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心里原来深藏着一个关于儿子的愿望。
“你愿意吗?”
方肃鼻息又粗重起来。
“愿意。”
朱慧顺从地仰起身子。
朱慧是一个喜欢完美的人,完美的家,完美的生活,但这完美对于她,却像所有的星座 一样遥远。她对海洋的屈从,源于她对金钱的需求;她对方肃的依恋,则是任何女人都不可 或缺的情感的寄托。在向海洋摧残她的那个夜晚,她到最末也没有说出方肃的名字。在她混 乱不堪的私生活中,那是她惟一要坚守住的永远不会让任何人碰一指头的地方。她一度怀了 侥幸祈求过这三者能保持住平衡,这使她的追求完美的过程,成为一个走向沉沦的过程。她 有正确的目标,却找不到正确的道路。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
丈夫对她的毁灭,远不只是名誉。
在她知道了丈夫已经完全不把她当回事之后,她提出了离婚。丈夫的答复使她陷进了一 桩官司:
省文联实际上是一个官办的文艺从业人员的社会团体。这些年有人放出风来,说是政府 要给这类团体“断奶”。另一方面,又规定它跟党政机关一样不准经商。大家就很慌,有本 事的或辞职下海了(比如朱慧的丈夫);或跳糟到有权有势或收入高的单位去了;或干脆南下 特区打工去了,剩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和离了大锅饭就活不成的人。“断奶”以后会怎样, 大家姑且不想(想也没用),眼前活得就很不是味道。眼看着别的单位同是一样的轻松,奖金 、补贴都拿得比工资还多出几倍,一个个神情气爽,油光水滑,对照出自己的寒酸,很是煎 熬不住,便天天研讨一夜暴富的法子。正遇上国家银根紧缩,社会上应运生出一股集资风潮 。省文联剩下的这帮人专业上没有前程,敏感却仍是有的,就闹哄哄地决定了集资,以承包 方式给一位民营企业家投资总是可以的。这样的投资以高息回报,等于放高利贷。终于看到 致富的曙光,大家欢欣鼓舞。民营企业家很容易找。朱慧丈夫的影楼正等资金扩大业务,毫 不犹豫就签下了高息贷款的合同。
贷款的利息比银行利息高出好几倍,讲清了每年分一次红利。朱慧的丈夫原来就是单位 的老人,影楼的生意正热闹着,加大了投入,只会有更好的前景。大家共同致富当是不成问 题的,集资也就特别踊跃。连平时一分钱都能在手心里捏出水的人,也都战战兢兢地作出了 生平最勇敢的抉择。胆大性急的人更是倾尽家底,甚至有向亲友借钱来集资的。百把号人的 单位,一下子竟集拢了上百万资金。
这笔钱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都经朱慧的丈夫的手,在牌桌上消失了。
人们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后,朱慧的丈夫已经连影楼都变卖了。这意味着所有投资者血本 无归。
朱慧的丈夫自然坐了牢,事情发生在的慧提出离婚之后。朱慧的丈夫在供词中一口咬定 ,那笔集资款有相当一部分在当时就给了朱慧。朱慧主要是因为发现丈夫经营不善,想要独 吞那笔款子才提出分手的。
为了追回赃款,朱慧在被传唤后当即拘留。拘留她的是卜蘩舅舅所在的那个县检察院。 当时正在抓公平公正执法,采取的实际措施之一就是同级检察院之间易地办案。
五十二
“要不得,要不得。让方老师屈尊了。”
华哥话说得很酸,样子却大大咧咧,到底他是这里的主人。
他的话倒是符合方肃压抑着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讲过任何这一类民营公司的门。即使朱 慧的广告公司,他在联络不上的时侯曾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下了多少次决心,也始 终没有迈出那一步(那次送票是仅有的一次例外。即使那一次,他也是站在大门外面),不知 为什么,他不能改变自己的偏见。在他看来,这种地方每天忙碌的只有对别人对社会的算计 和阴谋,以及因此形成的肮脏交易。让他踏进这种地方,从人格上讲当然是俯就,也就是华 哥说的“屈尊”,而他现在不得不来,则更是屈尊。
方肃一向认为自己是可以万事不求人的。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是怎样的孤立。除了一 个不论他表示出怎样的轻视都粘定了他的李木子,一旦有事,他几乎找不到任何像样些的朋 友能给他有力的援手。
李木子把凡做他那脚事的人个个都看作是无冕之王。报纸则是制造领袖、官员以及天才 和明星的工厂,是国家和民众意识的权威。他本人只要上下易手,足可以翻云覆雨。即使方 肃总是不屑地说:“你们政治家办的报我看不懂,只会用来包臭鞋子,”即使他效力的版面 整天登的也的确不过就是“幸福婚姻十条黄金规则”、“四步清纯约会妆”、“关于中国伟 哥的问答”之类。然而事实证明,到了关键时刻,他认识的所有那些方方面面的“要人”, 个个对他的要求满口应承,却哪个也再没有下文。再问,回答多是“莫急,正在办,有消息 就会告诉。”“消息”却永不会有。大家都不得罪他,大家也都不认为必须帮助他。
“这帮畜牲,不见钱是不会开眼的。”
只有去找华哥。他手上捏着许多要害部门官员的生命线。
方肃怔怔地看着忠心耿耿的李木子,好久才说:“我想想。”
生活从什么时侯开始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的呢?难道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宿命的吗?美好的 东西对于他,要么稍纵即逝,要么就只有一种假相。生活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欺骗他。刚 给他尝到一点甜头,就让他付出加倍痛苦的代价来惩罚他。对未来,他早已不抱什么指望了 。朱慧原是一个意外,而且是最后一个意外。朱慧对他意味着什么呢?他原以为意味着新生 的灿烂,却原来是比让他死一次还更不堪忍受的黑暗。在凤栖山上的每个夜晚,他那么意气 风发,龙腾虎跃,而朱慧始终平静,几乎无动于衷。她就像一座总是隐没在云雾中的山,而 一座山就是一个神秘的故事。那时侯,他仅仅以为只是神秘而已,根本无法想象这神秘会像 一片深不可测的沼泽。他那么充分地相信朱慧给予他的是一个像神话一样美妙的爱情,却没 有想过这爱情是这样的支离破碎。他愿意让自己相信,朱慧对于他只是一堆诱人的肉体,那 样一切会简单得多,但他却无论如何做不到。倘真是那样,他何至于这样永无尽头地伤心。
方肃再一次确认,这一次发生在他只有倒霉的生活中的,恰恰是爱情。爱情其实是一场 灾难。朱慧无论怎样糟糕、哪怕糟糕透顶,也是无法从他心里抹去的。朱慧辜负了他,但这 辜负并没有卑劣的功利目的。她所求于他的,只是那么一点她相信真实存在的慰藉,那么一 种真诚生活的愿望。她一面在现实的浊流里浮沉,一面渴望并争取着爬上长满了鲜花的高岸 。她富有而又贫穷,浑浊而又纯洁,软弱而又执拗。在一片禽兽横行、弱肉强食的丛林里, 她已遍体鳞伤,陷入绝境。
应该蔑视、应该谴责、应该唾弃的是谁?
方肃“想想”的结果是向华哥低头。
华哥的公司叫“天地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名气很大,但公司门面却其貌不扬,与公 司的名气不太相称。这显示出主人的务实。公司在一条嘈杂的脏兮兮的巷子里,像一家没有 星级的中档旅店,大堂局促,装修也很简单。吧台后面最醒目的是四个斗方的大字:“天地 人和”,加上镜片框边,占了几乎一面墙。这四个字是华哥在结识方肃后再三请方肃写的。 方肃再三却之不过,又加上李木子在边上不停地煽风点火,方肃只好从命。他有偶尔读读字 帖的兴趣,但这样的榜书却没有写过。写了,倒也有些自鸣得意。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墨迹被 这样郑重其事地装裱好,并且悬于一个人事纷纭的堂奥之上,心里颇有些触动,只是现在没 有快活的心情。
二楼是用齐胸高的格子分隔出来的敝开式员工办公室。那些木格子和灯光的设计,开始 显示出公司的规模和派头。三楼分隔成两部分:大的一块是会议室,另一个大套间是华哥的 办公室和会客室。这里的豪华完全可以说是一流的水准。所有的家具都是原装进口的,地上 是全羊毛的波斯地毯。华哥的老板桌后面,有一个装了金边的像框,里面是华哥小腹以上赤 裸的半身像。华哥身上,巨大的肌肉块像山岳似的连绵起伏,肌肤表面汹涌奔流的血管暴跳 怒张,强壮的臂膀上,刺了一个庄严的毛泽东头像花纹。所有这些,与他脸上的肥腻松驰形 成极大的反差。在那张看起来有些浮肿的脸上,眉头紧锁的华哥极尽威严地俯视着屋子,只 是那目光无论怎样努力还是显得松散缺少神采。
一进来李木子就把方肃领到这幅像框前,让他欣赏,似乎那是自己的杰作。
“这张照片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了吗?”
方肃觉得可笑,面无表情地说:“看不出。”
那是李老师出的主意,电脑合成的。头是我的,身子是泰森的。李老师晓得我崇拜泰森 。”华哥在后面说。
“你就应该是房地产世界的拳王。”
李木子这话说得有些无耻,他自己并没有觉得,继续兴致勃勃地向方肃介绍:“这里有 个暗钮,只要动一动,这个屋子里就会布满红外线光束,可以扫描到每一个角落。那些光束 就是从华哥的眼睛里放出来的。这些设施,是安全厅的人来帮忙安装的。”
李木子几乎忘记了,所有这些,跟他的生活其实毫无关系。他永远在莫名其妙地炫耀那 些肯定值得炫耀却同样肯定跟他无关的东西。他因此永远是一个有着主人幻觉的马仔。
“让方老师坐吧。”
华哥看出了方肃的心不在焉。
他们回到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