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2-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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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一个……打在树叶上稀稀拉拉……一个大闪……半天,远处一个闷雷远远地滚来……雨哗哗地下了……稀稀拉拉的声音连成一片。全世界仿佛都在雨中了。
这雨大概持续了有半个小时,便慢慢停了。我就那么瞪着眼睛听着外面的一切。天空应该是晴了,外面这秋天的夜空也许能看到星星,空气中应该还有疏疏的毛雨;树叶子应该是碧绿的,一切仿佛都是崭新的。可街上的积水,以及积水中的树叶、废纸,下水道的流水声,都在告诉人们刚才下了一场暴雨。
此时一切都安静下来。外面的风小了。偶尔从门缝里刮进来,门边的电灯开关线的坠儿被风碰在墙上,一下,一下,一声一声脆响。我竭力回想小瑗的样子,可我什么也记不起来,我想想又好笑,一个人,认识,可叫你说出她的样子,眼睛怎么样,嘴唇怎么样,鼻子怎么样,却一点也记不起来。我只记得她那小巧的样子,那脸上洁净明亮,眼睛,眼睛,波光一闪,仿佛一道光划过……
我就这么想着,想着,等待天亮的到来。
洗澡
一
一个猛子扎下去,憋着气,在水中迅速地拱动,想把头抬出水面换气,完了,头顶在了一个东西上,坏了!我游到木筏下面去了!
整个夏天,我们在白塔河游泳。当地人一律称洗澡。好了,整个夏天我们在白塔河洗澡。白塔河在县城的北门,是一个水面宽阔的大河。白塔河桥就是我见到过的最长的桥。
在河里洗澡的是同一个县城的孩子。小八子、冷小七子、小锅子、陈义富、许小二子和我的小伙伴周保华。我们十一二岁,正读初一或者初二,又住在一个巷子里,堂子巷,因此我们一块洗澡。这年夏天,不知怎么从上游放来许多木筏,停在大桥的东面的南岸靠县城的一边,我们就从木筏上下水,木筏用铁丝铰着,一排一排的,有十几米宽,我们赤脚走过木筏。木筏在水面上摇晃,一半经太阳曝晒发白开裂,一半在水中浸泡潮湿松软。木筏像地板一样洁净。我们喜欢从木筏上下水。水性好的,周保华、陈义富、冷小七子就从木筏上扎猛子,扎下去,游了很远,有时,一口气能游到对岸,之后再游回木筏,再扎下去。累了,就坐在木筏上,晃荡着腿,在水里搅,或者睡在木筏上,举眼眯缝着看太阳。我是这一群中的“蚱鸡子”(弱小的意思),像一只没发育完全的小鸭,摇摇摆摆跟在他们后面。我在水中只会一个狗爬式,不像他们踩水、自由式、仰泳,都会。我虽矮小,可我并不示弱,还很勇敢,扎猛子同他们一样胆大,站在木筏上,一跃,扎入水中,之后在水中一拱一拱。我不知怎么拱的憋着气感到拱了很远,可是一抬头,坏了!我拱到木筏下面去了。
我虽十一二岁,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完了!我头顶上是木筏,我出不来了。人的耳朵在水里是能听到的,这是我的经验。我听到小锅子和许小二子在水里打闹,骂声笑声夹着水声嗡嗡地传到我耳朵里。我的脸此时应该是憋得青紫,我拼命在水中划拨,这种划拨其实是徒劳的。谁知道是不是向木筏更深处划去了。可是划拨是我的本能,我似乎很快就要同小锅子、许小二子们告别了。我很怀念他们。可他们此时并不知道我对他们的怀念。他们依然在水中打闹着嬉笑着,那个绰号叫“小老秃”的哥们儿即将与他们分别,而他们浑然不觉。麻木啊小锅子,麻木啊冷小七子……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哗啦”一声,我的头冲出水面,我似乎半个身子像鱼一样跃出水面,吓了小锅子和冷小七子一跳,他们停止打闹,转过来看着我,我跃出水面,似哽住一般,停顿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口浊水,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啊,啊,我吸着空气了,我吸了一口夏日的,午后的,滚烫的,清新的空气。我青紫的脸变得黑红了起来,我的眼睛又流光泛波起来。我活了,我活了。我跑上木筏,在木筏上飞奔,似要飞起来。我一个趔趄,跌翻在木筏上,膝盖立即一片青紫,可我并不害怕。它只使我停顿了下来。
我走回木筏靠水的一边,坐了下来。我出了一会儿神: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可不一会儿,我又生龙活虎起来。
我哪里知道,死人的事还在后面。
二
县城的屋顶多为小瓦,站在大堤上看黑压压的一片,有几个高大的烟囱特别显眼,西面那个最为高大,是县城的重要建筑,火葬厂;东面那个两个并排的,是砖瓦厂,县里的工业企业,我妈妈就在那个厂里掼砖坯。县城街巷纵横,小巷多为青石铺就。据史料记载,县城历史悠久,秦为广陵、东阳二县地,南朝宋孝武帝大明五年置县,北周改石梁郡,唐天宝元年玄宗李隆基为纪念自己生日千秋节,特划地设千秋县,天宝七年改称天长,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已有一千多年历史,而我才诞生十一二年,却活跃在这个县的历史舞台上,同革命群众一起,他们抓革命促生产,而我差点憋死在那条古老的白塔河的木筏下。
陈义富家是我们的据点。先是小八子从水里爬上来,他边走边说,妈的,憋死了。说着便掏出小鸡,对着岸边的青草射出一条细线。冷小七子和小锅子仿佛受了感应,也一个个爬上来,掏出小鸡射线。完了,陈义富说,走,到我家去。
陈义富家住在三圣街的北口,一个院里,七八间房子。三圣街的法国梧桐树已很大,几乎遮住了街心,他家的门就斜对住三圣街县革委会的西门,门口的宣传栏里,一个人正用大排笔刷红字:彻底埋葬帝修反,实现世界一片红。红字还没有完全刷出,陈义富走上去摸了一下红漆,趁小锅子不在意,上去一下,抹在小锅子的嘴唇上,因小锅子一避让,在脸上划了一个“⌒”勾,仿佛裂开一个血口。俩人迅速追打了起来,陈义富边跑边笑:×嘴搽口红,×嘴搽口红。一溜烟跑回家里,用身子顶住门。
我们一拥而上,一下拥进了陈义富家。进了门的我们一下又都快活起来。陈义富瘦小猴尖,而他父亲却是个矮胖的样子,操着一口的侉话。他家好像是安徽宿县人,他的妈妈一张苍白的马脸,喜欢吃面,整天嘴里叼着香烟,躺在堂屋的大吊扇下面的躺椅上。她虽然躺着,可并没闲,一下子生了七八个孩子。陈义富行三,上面两个哥哥,下面清一色四个妹妹。最小的才六七岁,四个小丫头整天在院子跑进跑出,大呼小叫。陈义富的妈妈就睡在躺椅上大喊:小七子小八子别吵了!可小七子小八子不管不顾,停了一会儿,又大呼小叫起来。陈义富家总是有一股潮湿的味道。也不是霉味,也不是尿味,可能就是这四个小丫头片子的味道。我一进到陈义富家就闻到这股味道,怪怪的,蛮难闻。
我歪着鼻子穿过他家的堂屋,对他的妈妈一乐,嘴里咕噜一句。他的妈妈就很高兴,于是在堂屋里喊,小三子,拿糖给你同学吃。
不一会儿,我们嘴里便一人一块大白兔奶糖。
大白兔奶糖是上海知青送的。陈义富爸爸是革委会副主任。知青就送他家奶糖。他爸爸没有作风问题,却有经济问题——收人家知青奶糖。不过这些奶糖都给我们吃了,吃人家的嘴软,我们也就不去理论,只管吃就是了。
冷小七子嘴里边嚼着手就不老实起来,他一下子把小锅子掀翻在床上,使一个眼色,小八子和陈义富就上来了,压住小锅子的两只手,冷小七子便伸手掏小锅子的小鸡鸡。小锅子狼号似的乱蹬,可冷小七子的力气,小锅子何以能敌?没几下小锅子白白的鸡鸡便露了出来,陈义富拿出他爸爸的红墨水,用毛笔一下子在小鸡鸡上画了个红胡子。几个孩子大笑着跑开,小锅子嘴里“我×我×”了半天,被陈义富躺在堂屋的大吊扇下面的妈妈尖声喝住了:
“小三子,不死的!炮子——别吵啦!”
几个孩子一下子噤住,鱼贯溜出。
三
该张宏伟出场了。
张宏伟就是死在水里的。当然这是后话。张宏伟长得白白胖胖,胖子一白,就让人感觉虚假,好像是虚胖。张宏伟小小年纪,一颗大头,别人根本不叫他名字,都叫他张大头,至于胖子就忽略不记了。张大头是我的邻居,我家窗子正对他家院子。其实那也不是他的家,是他爷爷奶奶的家,他的家在哪我们倒不知道了,因为张大头仿佛生来就是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的。
张家整日没有声音。因为,他的爷爷奶奶是地主。一九七〇年代地主家总是安静的,他们不乱说乱动。他的奶奶长得很整齐,六十多岁了,还白白净净的,一看就不是劳动人民。我小时候对地主婆子的直接印象,就来自张大头的奶奶。我见到她,是依然叫她张奶奶的,因为她并不拿针戳打盹的丫环,相反还很慈祥,说话慢声慢语,对我们小孩子也还和善。她家院落里有一棵葡萄树,我对葡萄印象深刻,也来自张家,那棵葡萄仿佛伴着我们的童年成长。
院子里是他家三间朝南的屋子,不过阴森得很。地上铺木地板,走上去咚咚地响。中间屋里摆着大桌和躺椅,白天也是光线阴暗。张家爷爷就在这阴暗的躺椅上一躺就是一整天,仿佛在谋划着反攻倒算。我们小时候就怕地板,那种老式的地板,边上裂了一块,里面黑咕隆咚,人们总是说狐狸就藏在地板下面,其实事实也是如此,我就亲眼见大白天狐狸从张家长满野草的墙头上大摇大摆地走过。一只火红的狐狸,走得非常从容,长大了人们说好看的女人是狐狸精,我看是有道理的。狐狸艳,狐狸冷,狐狸宠辱不惊,那些高贵的女人,就是让人有这种感觉。
你说这只狐狸,不是从张家地板下出来的,还能从哪里出来?
现在是夏天,张家的葡萄架上已爬满了绿叶子。葡萄的叶子啰里巴嗦,真是过分,长得到处都是,只要给它个头,它就一个劲地疯长,因此张家的院子绿色成荫,到葡萄结籽了,长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硬疙瘩,我们就眼巴巴地望着,因为从我家窗口,就能弄到。稍远一点,我们用捞金鱼食的纱布兜,竿头用玻璃丝线扣个活结,伸到那一嘟噜青葡萄下,套上一串葡萄,一抽线便勒断那茎,青葡萄便掉到纱布兜里,我们收回竹竿,那硬疙瘩似的青果子便到了我们口中,那个酸啊,真是又快活又痛苦。当然有时我们也不是很准,有时一抽线,那葡萄却没掉到兜里,而是掉到地上,这时张奶奶恰好过来了,她就小声说,“现在还没有熟呢,熟了自然每家都有。”张奶奶并不敢大声说话,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就离开。张奶奶说得也是,每年葡萄熟了,隔壁邻居,她都每家送一碗,那乌紫的葡萄吃得嘴里酸甜酸甜,爽极了。
张大头就出入这样的院子。他的虚胖是和他心虚有关的,他虽是孩子,可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小地主。本来他平时话就少些,人便不太活泼,但毕竟是孩子,自制力还是有限的,他总是离不开我们堂子巷的这一群孩子。
嘿,你说巧不巧?我们一出陈义富家的门,转过三圣街,在碧玉堂浴室正好就见到了张大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小锅子上去就叫:“嘿!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