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天火-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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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小弟之见……”在他犹豫不决的这当头,翟庆缓缓启口,眼中,闪烁着难解的诡光,“为了圣上安危着想,也为震兄一门声誉,震兄不如尽节转凶。”
他不解地皱着眉,“尽节转凶?”
“震兄位居群僚之首,除了辅佐圣上外,尚须肩负‘理阴阳,顺四时’的特殊使命,当灾异发生时,本就理应负起责任。”翟庆扬起头,说得理所当然,“你也知道,自古以来,天子必须为灾异负起责任,以保天命并称合天意。身为官僚机构首长的丞相,因为职在佐理天子,所以也得分担责任。”
寒意突地自心底被掘发出来,纷涌如泉,冷汗不由自主地滑下翟刚的额际。他万万没想到,圣上为自保求避祸,竟把全盘的责任推至他这边来,但在讶愕之余,对于尽节这字的用意,他更是自骨子里感到恐惧。
“圣上要我如何分担?”他极力稳住声调,试图将喉际深处所窜起的颤抖全都压下。
翟庆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圣上的意思是,望震兄能独自一揽全责。”
话甫出口,震刚只觉像是一盆凉水自他的头顶上泼了下来,冰冷的水滴,浇醒了他,也淋湿了一颗老臣的心,他总算是听明了话意,无限心酸,悄悄在他的心底蔓延。
“圣上要我自尽?”他字字清晰地问,问得笃定、问得明白,他不要怀有任何误解或是嗳昧,也不要由他人来判他的刑,他要的是圣上真正的心意。
翟庆见他把话都挑明了,也不好再拐弯抹角,“圣上认为,天有灾异,是因丞相未克尽辅弼之责且修德不敏,以致人民怨怼上达天庭。”
未克尽辅弼之责?修德不敏?
震刚颠颠倒倒地退了数步,直至撞上了桌沿,他勉力稳住身形,半晌,茫然的眼眸总算是有了焦距,他自嘴边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这话中,是真是假,他与圣上彼此心知肚明。圣上今日会特意派人来他的府上暗示他自尽,表面上,是因天灾之责要由他来承担,但事实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是因党争失利了,故而朝中同僚想借此除掉他?还是圣上早已想撤换个丞相,只是苦无良机?事实是什么,无人知晓,倘若圣上只是要找个杀他的借口,那么只需织罗几个罪名便是,不需用荧惑守心一事来毁他清誉。
“震兄?”见他面色惨淡得很,翟庆忙不迭地想上前扶他一把。
“我没事。”震刚拒绝他所伸出的援手,深吸口气后兀自站定。
厅里的沉默来得那么突然,震刚在深深吐息后,思索起这事的前因后果,并开始怀疑,是谁怂恿圣上使出嫁罪一计的?是谁,住耳根极软的圣上面前指名由他来替罪的?
当震刚怀疑的视线来到翟庆脸庞上时,翟庆的眼眸闪了闪,一瞬间随即替换上了深表同情的憾意。
“对于圣上此意,小弟自是深感遗憾。”他深深抱拳掬首,语带哽咽,“若不是别无他法,小弟自然也不会尊旨奉行。”
“我若是进宫面圣呢?事情可有转圜的余地?”他虽不想示弱,但也不想枉死,进宫一求,或许能够保住性命也说不定。
“天威难测,圣上的心意谁也拿捏不准。”为免他的心意摇摆,翟庆更进一步地将话挑明,“现下,圣上惦在震兄多年来之劳苦,特意法外容情让震兄还有得选择,若是圣上心意忽改,或是事突有万一,一旦圣上或是皇家中人发生了什么差池,只怕圣上怪罪下来,将会祸及震氏全族,到时震兄的九族姻亲恐都将……”
震刚紧敛着两眉,“够了,我知道了。”如此不希望他进宫,这么积极地想要他表态,是否是因为只要没听见他的亲口允死,圣上便会一日不安?
“那……”眼见事情已有了眉目,翟庆饶有深意地拉长了语调,弯身朝他拱手示意,“在圣上下达圣谕前,关于尽节转凶一事,请震兄务必斟酌小弟之见,小弟告辞。”
心乱如麻的震刚并不挽留他,“来人,送翟大人。”
“爹……”躲在厅后将一切听得一清二楚的震玉,面色如雪,拖着沉重的脚步踱进厅内,一步步走向即将面对的现实。
“都听见了?”光从她的喘息不定的音律中,他也知道她全都知情了。
“圣上要你自尽?”她紧绷着身子,想抗拒这份突如其来且没有道理的无奈,渴望他能亲口告诉她,这是一场错觉,它不会成真。
震刚紧屏着唇不发一言,只是背过身去将掌心紧紧拳握。
“爹?”得不到他否定的答案,她浑身紧张地抓紧他的衣袖,“你不会真照翟大人的话去做吧?”
圣上都已私下派翟庆来传达口谕了,他能不奉旨照办吗?
今日,不是圣上不杀伯仁,而是伯仁必须主动求死。荧惑守心若真将威胁到圣上或是皇家中人的性命,那么身为臣子理当为圣上消灾除祸,圣上若是要转凶嫁罪,那么身为一人之下的丞相,即使再不愿,也得义不容辞。更何况,天子之命,贵于人臣,圣上若是因天象而真有个差池,兹事体大,任谁都担待不起。
他困难地启口,“我也不想,但身为人臣——”
“这不公平!”无法接受的震玉,大声地驳斥他的话并朝他拼命摇首,“天上的星辰要如何运行,这又不是一国之相所能控制的,为什么要因一个天象就得赔上你一命?”就为了贪生怕死的圣上想要避祸,这样就必须以他这个丞相以一命来承担祸端?嫁罪?她爹何罪之有?就算荧惑守心是真,那么上天想惩罚的,也该是那个上天认定有罪的圣上!
“别说了。”震刚疲惫地抹抹脸,即使明白她的话中句句是理,但对于眼下的形况,他还是无能为力。
“可是……”她不死心地拉紧他的衣袖,依然希望能在这当头力挽狂澜好去改变他的心意。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不死不忠?”震玉紧咬着牙,一腔即将家破人亡的悲愤无处诉,“你分明知道这是愚忠!”就为了个星象而死?这也未免死得太无价值、太冤枉了,如此是非不明的昏君,他竟还要遵旨奉行?
震刚旋过身来大声喝斥,“住口!”
“爹……”她殷切地唤,怎么也驱逐不去心中那份即将失去他的恐惧。
在她急切想挽回的水眸中,震刚忍不住别过脸,不去看她那以清澈似镜的眼眸中,清晰地看见里头倒映着他的不甘,同时,也不愿让她看见,他苦苦想掩藏在腹中的心酸。
他也不想啊,他不想的,但违背圣意又岂会有活路可走?现下若是选择自尽以保圣上,或许圣上日后还会惦着他这个尽节的臣子,在他死后来到他的灵前为他祭拜,他名声则不致受到半分损伤将会永远流传,若是不死,一旦等到圣上下旨赐死,那么到时震家死的恐怕就不只他一人,面对这条只能赴死的绝路,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爹,你可以辞官,或是主动求贬,咱们全家可以离开京兆走得远远的,在圣旨下来前,你可以——”心慌不已的震玉忙不迭地搜思索肠,试着找出能够避开一死的法子,但她微弱的劝言却被震刚洪亮的吼声截断。
“别侮辱你爹!”
回荡在厅中的袅袅余音许久不散,刺眼的朝阳穿过花色的窗棂射进厅内,在一片刺眼璀璨的光影中,震玉看不清他那努力想要挺直背脊的侧影。
“咱们震家自祖上为臣以来,世代忠良,深明尽忠职守之大义,即使肝脑涂地,也不及报皇恩于万一。”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可以死,但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他的腰杆,要能挺得直。伴君如伴虎,身处在圣上跟前的宠臣们,在生命上有着什么风险他都明白,可这些年来,面对朝事、面对圣上,他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代圣上整驭万臣,他的政绩虽及不上史上赫赫的功臣明相,但这些年来的为国尽力尽心,也让他自己博得了个良相的美名,即使他对这个国家无极大的治世功勋,但他也无过,他不允许自己的清誉被迫染上一丝尘埃,他不能愧对震家列祖列宗。
被一室凄清和悲凉掳获的震玉,眼中蓄满了不舍的泪,在盈睫的泪滴落地之时,震刚回过头来,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眸。
“我不是震家的懦夫。”
他不是懦夫,他是傻子。
火光灿灿,盈亮的火焰烤暖了震玉的脸颊,一身缟素的她,跪在灵堂的火盆前再洒落数张纸钱,看盆内原本逐渐孱弱的火星,在转眼间火势又壮盛了起来,丛丛火舌贪婪地舔噬着新拓印的纸张,火起焰落间,隐隐焕散出纸质幽淡的清香。
七日前的黄昏,丞相震刚特意沐浴洁净,在跪地朝东而拜叩谢皇恩浩荡后,投环而死。
消息传出后,次日,圣上便亲临丞相府吊唁,贵为一国之君竟屈驾于臣下府上慰丧,此乃本朝破天荒的先例,就在圣上拈香祭拜之后,随后即颁诏追谥震相为留国侯,并下旨命太史令务必将震相为帝尽忠的大义留于青史上,以供后世瞻仰。
名留青史千秋。
这就是爹所要的?这一生,爹将他的一身的青春和光华悬系在这个国家上,尽心尽力于朝于政,试图以满腔爱民的热情织就出一番功业锦绣,岂知到头来,功未成身先死,他所得到的,不过只是个留国侯的虚名。他不知道,圣上是无心的,百姓是善忘的,留国侯这三字,不过是春日里的璨花,时间久了,也终将凋零,而后被掩覆在土地遭到遗忘。
当泪水干涸后,挥之不去的疑惑始终存留在震玉的脑海里。
那日,在叩谢圣上离府时,她抬起头来,远望着圣上带笑离去的背影,她不明白的有很多。
她不懂,遭圣上赐死的爹,为何在死前还要叩谢这般残酷的皇恩?她更不懂的是,将圣上的罪,转嫁至老臣身上,这样圣上就能逃过一劫?圣上命尽若是天意,那么无论嫁罪于谁,任由哪个无罪之人来承担,恐怕也仍是躲之不过吧?她不相信以一个无辜老臣的性命,能让圣上在偷生之余,还能换来圣上永远的苟且心安。
凝视着即将熄灭的余焰,震玉再拈了张纸钱,就着微弱的火星再度让它灿然起来,当吞噬纸张的焰火即将烧着她的指尖之时,在她身后,传来阵阵急切如鼓的步音。
“东西都收拾好了?”震夫人踩着匆忙的脚步,边走边问向跟在她身后的府内总管。
“都准备妥当了。”总管忙不迭地拍拍怀中所抱着的行囊。
指尖传来一阵灼热的痛感,震玉慌忙扔下手中的纸钱,回过头时,意外地看见这些日子来因她爹自尽之故,因丧夫过于伤痛而卧病在床的二娘,此刻正神情紧张地朝她走来。
“二娘?”她怎么起来了?
“玉儿。”掩不住一脸仓皇的震夫人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头紧紧悬于一线的不安,试着让自己看来较为镇定些,“你过来,我有活要对你说。”
震玉不解地起身,按着跪得有些麻痹的双腿缓慢地走至她的跟前,看她不发一言地自总管的手上拿来包袱,转将它交至自己的手上。
“二娘,这是……”捧着沉甸甸的包袱,她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人同样显得过紧张的脸庞,一种异样的氛围地围绕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