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15-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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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的不是李提默。我上次来访时已代替了李提默的那个面孔并比较令人愉快的仆人出来开门,领我们进了客厅。斯梯福兹夫人已坐在那里了。我走进时,萝莎·达特尔从屋子的另一个地方溜来,站在斯梯福兹夫人的座椅后面。
我从他母亲脸色上马上看出,她已从他本人那里听说了他的行为。她脸色苍白,我的信带给她的感情撞击不至于这样重大,而且她因为溺爱而生的疑惑也会减低那封信的效力呢。我觉得,与我以往所想象中的相比,她还要与他相像得多呢;我也觉得——而不是看出——我的同伴也看出这相像处。
她背挺得笔直地坐在扶手椅里,神气庄严、坚定、沉着,仿佛对任何事也泰然的样子。皮果提先生站到她面前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而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萝莎·达特尔锐利的目光把我们每个人都收入她眼中。有那么一会,谁也没说话。她示意皮果提先生就坐,他低声说:“夫人,我觉得在府上坐着不自在,我宁愿站在这里。”这以后又是一片沉默,最后她开口了。
“我知道你为何事来这里,我对此很抱歉。你要求我做什么呢?你告诉我应该做什么呢?”
他把帽子夹在臂中,从怀里摸索着掏出爱米丽的信,摊开递给她。
“请你读这个吧,夫人。这是我外甥女亲笔写的呀!”
她读那信,仍和先前那样庄严沉着,在我观察所见,她一点也没被信的内容打动。然后,她把信还给他。
“‘除非他让我以夫人的身份回来,’”皮果提先生用手指着比划着说道。“我想知道,夫人,他说过的是不是会做得到?”
“不。”她答道。
“为什么不呢?”皮果提先生说道。
“那是不可能的。他会使自己受辱。你应该知道,她可比他低许多呀。”
“那就提高她吧!”皮果提先生说道。
“她没受过教育,没知识。”
“也许她是这样,也许不是的,”皮果提先生说道。“我想不是的,太太;不过,我不配来对这种事做什么决断。把她教化得更好吧!”
“我本不想把话说得再明白点,可你一定逼得我这样做。就算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她那些卑贱的亲戚也会使这样的事不可能。”
“请听,夫人,”他平静地慢慢说道,“你知道爱你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知道。就算她百倍于我的亲生女儿,我也爱她爱到不能再爱的地步了。你知道失去你的孩子是怎样一回事。我知道。只要能把她买回,全世界的财富——如果属于我的话——在我都不算什么!只要能把她从这耻辱中解脱出来,我们决不会让她受辱。她虽然在我们中间长大,跟我们一起生活,这些年来一直受我们大家厚爱,但我们可以不再看她那可爱的脸庞。我们愿意不再管她;我们愿意遥遥想念着她,好像她是在另一个太阳和天空下一样;我们愿意把她托付给她的丈夫——也许还托付给她的孩子们——只到我们在上帝面前完全平等时。”
他这番结结巴巴的话并不是一点效果也没有的。虽然她还是那样态度傲慢,但在回答时,她的声音中有一点点柔和的意思了。她回答道:
“我不作任何辩护。我也不作任何反驳。我不过很抱歉地再说一遍,那是不可能的。那样一种婚姻会彻底毁坏小儿的事业,断送他的前程。那样的事永远不可能有,也不允许有,这比任何都明确。如果有什么其它可做赔偿的话——”
“我正在看那张脸的影子,”皮果提先生神色镇静却激奋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道,“那张脸曾在我家里,在我的火炉边,在我的船上——什么地方不曾在过?——笑着,友好地对着我,而同时它又是那么阴险,我想起来就要发疯。如果那张脸的影子想到用钱来赠偿我那孩子受的伤害和毁灭而不发烧羞惭,它就和那张脸一样坏。就因为这是一张女人的脸,我敢说比那张更坏。”
她这时面色大变,满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她双手紧握椅扶手,用不堪忍受的样子说道:
“那么我和我儿中形成了这么一道深渊,你又用什么来赔偿我呢?比起我的母爱来,你的父爱又算什么?你们的分高和我们的比起来又算什么?”
达特尔小姐轻轻推她,低下头小声对她说话,她根本不想听。
“不,萝莎,别做声!让那人听我说!我的儿,曾是我生活的目的,我从来没忽视过他,从他孩子时起我就满足他的每一个愿望,从他生下后就没和他分开过,而他突然一下为跟一个穷女孩同居竟扔下了我!为了那女孩,他一直用欺骗报答我的信任;为了那女孩,他竟离开我!为了那可鄙的爱情,他竟不顾他对母亲应尽的孝顺、敬爱、尊重、感激,也不顾应不断巩固而使其间关系不为任何所离间这一义务!这不是伤害吗?”
萝莎·达特尔又想安慰她,但没什么效果。
“我说,萝莎,别说话!如果他能把他的一切押宝在一个最渺小的对象身上,那我就能把我的一切押宝在一个伟大得多的目的上,让他带着以前因我爱心而给他的钱财去他想去的地方吧!他想用长期在外来使我屈服吗?如果他那么干,那他也太不了解他母亲了。他什么时候放弃他的幻想,他就可以回来。但只要他不放弃她,只要我能举起手做一反对的表示,无论如何,他也休想接近我。除非他永远和她决裂。卑歉地来到我这里向我请求饶恕,他永远别想接近我。这是我的权力。我一定要求这种忏悔。这就是我们的分歧!这,她又用一开始的那种傲慢和不堪忍受的神气看着她的客人说道,“难道不是伤害吗?”
我听到这话,看到说这话的母亲时,我似乎也看到反抗这话的儿子,并听到他说反抗的话,过去,我在他身上见到的那种顽固的自负又在她身上丝毫不差地见到了。过去我在他身上认识的那种精力滥用现在也在她的性格中丝毫不差地让我认识了,而且我发现她和他的性格在最激烈的时候是完全一样的。
这时,她又按捺住自己,大声对我说,再听再说也没什么用,她希望结束这次谈话,她举止高雅地起身,准备离开那房间时,皮果提先生表示她不用那样做。
“别怕我会对你有什么妨碍,我没什么再要说的了,夫人,”他一面向门口走去,一面说道,“我没带什么希望来,也没带什么希望离去。我已把我认为该做的都做了,只是我从没指望在我置身的这地方发现什么好处。这个家太邪恶了,我和我的家人都不能忍受。我不能在正常心情下还对它有什么希望。”
说到这里,我们走了。这时,她站在她的扶手椅旁,宛如一幅仪态雍容华贵、面貌俊美清秀的肖像画。
往外走时,我们必然经过一道带玻璃夹墙和玻璃顶的石头路面走廊,廊子上有葡萄藤缠绕。当时,那葡萄的枝叶已转缘,由于天气晴好,两扇通向花园的玻璃门也敝开着。我们走进那两扇门后,无声无息走进来的萝莎·达特尔对我说道:
“你把这个人带到这里来,真干得好!”
那种轻蔑和愤怒是如此强烈,使她的脸色变暗,使她那漆黑的双眼如火燃烧,就是这出现在她脸上也令我意外。那个被锤子造成的疤痕在她脸部表情这么紧张的状况下,比平日更加显眼。我朝她一看,她那伤疤就又像我先前曾见过的那样发抖,她便举起一只手朝它打去。
“这是一个应该帮他说话、应当被带来的人,”她说道,“是吗?你是个老实人呀!”
“达特尔小姐,”我马上说道,“你当然不会不讲情理地责怪我!”
“你为什么让这两个疯子决裂?”她答道,“难道你不知道这两个都死顽固、死傲气的人发了疯吗?”
“这是我的错吗?”我反问道。
“是你的错吗!”她答道。“你为什么把这个人带到这儿来?”
“他受了重大伤害呀,达特尔小姐,”我答道,“也许你不知道。”
“我知道,詹姆斯·斯梯福兹,”她按着胸,好像要把那下面疯狂的暴风雨按下而不让其喧腾,并说道,“他生有一颗虚伪、败坏的心,是个不忠实的人。但是对这个人和他那个下贱的外甥女,我用得着去知道什么或关心什么吗?”
“达特尔小姐,”我忙说道,“你进一步在伤害他。他已被伤害得很深了。临别了,我只说一句话,你对他太不公平。”
“我没对他不公平,”她答道,“他们是一伙卑贱劣等的东西。我恨不得用鞭子抽她一顿。”
皮果提先生一声不吭走过去,出了门。
“哦,可耻呀,达特尔小姐!可耻呀!”我忿忿地说道,“你怎么忍心糟践他、伤害他!”
“我恨不能糟践他们所有的人,”她说道,“我恨不能拆掉他的房子、在她脸上烙上印记、给她穿上破衣烂衫然后把她扔到街上去饿死。如果我有权力审判她,我一定这么做。做得到吗?我一定这么做!我憎恨她。如果我一旦有机会当面痛斥她这个不要脸的人,无论她在哪儿!我也一定会走到那儿去那样做。如果我能把她赶进她的坟墓,我也一定那样做。如果她行将咽气,而有一句话可以使她感到些许安慰,而我又知道这是句什么话,那我就是死也不会说的。”
她那一串激烈的话在我听来,只不过是她疯狂的情感掩盖着的软弱。就算她声音不提得那么高而比平日更低,那种感情也在她全身表现了出来。我的一切描写都不足以描述尽在我记忆中的她,都不能够充分表现她那渲泄怒气的神气举止。我见过各种感情表达,但从没见过第二次像她的那种。
皮果提先生正沉思着缓缓走下山坡时,我赶上了他。我一到他身边,他就说他本准备在伦敦办的事此时已不再让他悬心了,他想当天晚上就“开始这旅行。”我问他想去什么地方,他只说“少爷,我要去,去找我的外甥女。”
我们回到杂货店的小楼上,在那里,我得以把他的话告诉皮果提。她反过来告诉我,当天早上他已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了。至于他要去什么地方,她对此并不比我知道很多,不过她相信他已心有规划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愿离开他。我们三个一起吃牛肉饼,这种饼是皮果提拿手的许多作品中的一种。我记得很清楚,这一次的牛肉饼里混有从铺子里不断升上来的各种怪味,它们来自茶叶、咖啡、奶油、火腿、干酪、新鲜面包、劈柴、蜡烛、核桃酱油等等。晚饭后,我们在窗前坐了约摸一个小时,没说什么话。后来,皮果提先生起身,拿出他的油布包和粗手杖,把它们放到桌上。
他收下他妹妹的一点现款,作为他应受的遗产;当时我想,这钱只够他维持一个月。他答应遇到什么事给我写信,于是他背起包,拿起手杖,向我们俩道“再见。”
“万事顺心,亲爱的老妈妈,”他搂着皮果提说道,“你也一样,卫少爷!”他又握着我手说道,“我要到处去找她。我希望她在我离开的期间回了家——虽然,啊,那是不大可能!——或者我把她带回家——我是说,我和她要在没人能责骂她的地方生活,也要在没人责骂她的地方死去。如果我遭到什么不幸,请记住,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仍然爱我那亲爱的孩子,我原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