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书 作者: 陈希我-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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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着只有她一个人出现,没有他的身影玷污。我只希望看到她。我等着,等得心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希望,好像那时我就会有什么动作。有什么动作?我也不知道。时间慢慢流逝。他始终缠着她。虚情假意!你能来个实质性的吗?等到上了床上你又能怎么样?
到上床时候了。她穿睡衣站在床头。灯灭了。一切都死了。黑暗。我没有走。我凝视这黑暗,黑暗给人无限遐想。我凝视着。我的手慢慢伸向自己的腹下。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想象着那床上的那个身体,怎么想象都行,要怎么做都行。像个帝王。也许这就是来假的为什么比来真格要更有吸引力吧。床上似乎有什么动静。
她忽然坐了起来。
她怎么又坐起来了?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她的黑影……
听说有一种红外线望远镜。我买了一台。当然是黑渠道弄到的。对黑道,我远比正道熟。
5.
我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藏望远镜的地方。当然不能搁在公司。虽然公司有保险箱。那些职工是不可信的。他们会在哪个晚上撬开保险柜(或里应外合),或者干脆扛走保险柜。东西并不重要,偷就偷了,要紧的是秘密暴露了。
放车上也不安全。现在盗车贼太多了。
我更不敢带回家。在家里我没有个人的抽屉,没有一个抽屉上着锁。原来都曾配过钥匙的,现在不知道撒到哪里去了,若换锁匙,太兴师动众了。何况,从来没有上锁的抽屉突然上了锁,说明了什么?
我的一切都是公开的。我又不藏私房钱。我以前总这么认为。我没有秘密。所有的抽屉妻子女儿都可以翻。现在想来真是愚蠢,就好比婚前财产公证。
我蓦然发现,在这世上我一无所有。
我曾想到藏在大厅的吊顶上,我家的吊顶是“塌井”的那种。可是我如何拿进拿出?大厅可是公用的。
我又想到藏在卫生间的顶篷上,那样我就可以假装上卫生间,关上门,放进去(恰好卫生间就在大门边上)。取出时也方便。我小心翼翼藏着。然后装做真的撒了一泡尿一样,冲水。出来时,我哑然失笑了。我怎么到了这地步?我从来没有如此掖掖藏藏过。即使在卖假药时也没有。我这是怎么了?
可是当我把望远镜取下时,还是被女儿发现了。这是什么?她问。
没……我支吾,是药。
我知道了,是汇元肾宝!女儿说。
我一惊。汇元肾宝?你怎么知道这?
电视上都在演的,汇元肾宝热卖中!喝汇元肾宝,他好我也好!
她学着电视广告中的女人声。女儿喜欢学广告。什么样的广告都学,学得惟妙惟肖,从“今天你喝了没有——乐百氏”,到“大宝明天见大宝天天见”,一直到“安尔乐卫生巾清爽不侧漏”,到“美媛春”。一到这时候,我们总是捂着嘴笑。大人们不能启齿的,从小孩嘴里说出来就化成了搞笑,没有了局迫。可是真的就不局迫吗?我们企图掩饰尴尬,逃避追问。就逃避得了?我能告诉她什么是“肾宝”吗?什么叫“好”?
哎,小孩懂什么!我说。
为什么小孩就不懂?可是她仍问。
小孩不懂!大人的事……我说。说出“大人的事”我又有点后悔了。“大人的事”是什么意思?大人的事就是小孩子不能知道的事,大人的事就是隐秘的事,大人的事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我懂!我就是懂!女儿仍在叫,就来拽我的包。我紧拽着包。我恐惧地瞧见她的叫声把妻子引过来了。我连忙说,回头给她买玩具。
现在就给买。女儿说。
现在不行。我说。
不嘛,现在就买嘛!女儿叫。
现在买跟回来买还不一样?妻子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什么了。我要来不及了!我说。
你不是反正也要下去吗?我带她上来。妻子说。我知道逃不了。
我被押着下了楼。一路上有人打招呼,跟我女儿开玩笑。去哪里?去买玩具。对,应该狠狠敲诈你爸一下,他有钱!大家说。我更抱紧了包。这包里的东西是不能公开的,绝对不能。即使世上人都知道了,也不能让她们知道。我怎么到了这地步?
我被绑架了。被女儿绑架了。女儿很可爱,人见人爱。都这么说。我们夫妻间也总是这样开玩笑,你给我走,把女儿给我留下!现在看来,那未必就是开玩笑。那是我们在遮蔽彼此的厌倦。人有时候真会自蔽,就连自己也以为真是那么回事。
有女儿的家庭是温馨的。笑是好玩的,哭也是好玩的,发个脾气也是好玩的,打你更是好玩得很。女儿问到敏感的问题,可以哈哈应付过去,不当她一回事。她若吵,就更加好玩。这是一个玩的时代,谁那么傻B的认真?
有女儿的家是温馨的,温馨得近乎慵懒。未来无可担忧。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女的越来越成了抢手货。女歌星比男歌星多,女影星比男影星红,女作家比男作家容易成功,女商人也比男商人受呵护。不是有的女人生意还做到美国曼哈顿去了吗?而男人则必须女人化。男人女人化,女人儿童化。男人玩起了精品屋的东西,女人喜欢用儿童用品,护手霜,儿童香皂,婴儿奶瓶。我们跟小孩一样幼稚。孩子要什么,我们就买什么。孩子喜欢的,我们也喜欢。女儿在小区内小百货挑挑拣拣,从这个店到那个店,我被推着走,像个傻子。我像一个傻子,我抱着一个包,我揣着望远镜。那望远镜的红外线镜头好像在窥视着我哪儿,窥得我发慌,发毛。那个玩具商好像也窥到了我的秘密。他瞥瞥我,又瞥瞥我女儿。女儿已经选中了一个蓝猫。她把蓝猫搂在怀里。
多少钱?妻子问。
五十元。对方伸出五个手指头。
这么一些再生垃圾就值五十元!可是妻子却要掏钱。她几乎不讨价,我一直以为这是她的好品质(特别是在跟人争爱那时)。我会挣钱。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可我挡住了她。不要。我说。
我要嘛!女儿叫。
那么,便宜点吧?妻子说。
我这已经够便宜的了!对方说,这可是当前最流行的蓝猫啊!
不要不要!我叫。
我要!女儿叫。
还给人家!
女儿却闪到一边。我去夺,她拔腿就逃。我不要!她嚷。我叫不住她。我追她,她把皮卡丘死死攥在怀里,就要哭。我又瞧见了店家得意的眼神。他很清楚我们是非给孩子买不可的,因为我们要掩饰生活的空虚。我们自己很心虚。你们瞧孩子真是喜欢哪!孩子高兴能值多少钱哪!想想看你们一切还不都为了孩子?是不是?还反问我。简直是讹诈!
算了,孩子喜欢嘛!妻子也对我说。
不能买!我叫。又去追女儿。女儿又大逃。我要!她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小区里的,小区外的。他们都在看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完全应该应付了事的。我还有我的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我包包里还藏着东西呐。但现在我好像不是在躲藏,而是在自我暴露。我根本不想快快结束,溜走。我看先生您也不在乎这一点钱嘛!那商人又说,我看您也是个大老板,成功人士……
我不是老板!我应。
老板说笑了,不是老板能住这样高级的房子?
我没住这里房子。
他笑了。他笑得让你发毛。对,我有钱。我有钱被敲诈,有钱被这里盘剥那里盘剥,我必须用钱去贿赂,去当孙子,去当冤大头,去麻醉自己,我他妈的有钱又怎么样!买一个吧!妻子说。
不要纵容她!我吼,就是把钱扔到海里,也不能买!我知道自己有多失态。大家都在劝我。你们知道什么!还是管管你们自己的生活吧!你们的家!家家都是地狱!一个人挤在最前面,我一伸手搡开他,几乎把他搡倒。你这人今天怎么了?妻子叫了起来。你到底怎么了!从上个周末起。你要是讨厌我们母女就直说!
她说。我知道,她一直是记在心里的。其实她一直都在厌倦我,就像我一直在厌倦她一样。我笑了。
爸爸不爱我们了!孩子突然说。
我一愣。
我知道爸爸不爱我们了!
说什么呀,妻子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又慌忙制止小孩,一边瞥着我。她又心虚了。夫妻就处在这种状态中。可孩子仍然说:我知道爸爸爱谁了!
小孩懂什么……妻子脸白了。
爸爸去爱别人了!
闭嘴!妻子喝。
就是就是!爸爸去爱别人了!
我猛地给她一个巴掌。
孩子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妻子护住孩子。你跟孩子认什么真嘛!
我又是一巴掌。血从孩子鼻孔流了出来。好像一切无可挽回,妻子再不顾忌,她变得猖狂起来。你怎么这样对待孩子!孩子懂什么?你也下得了手?你,你做什么父亲,做什么丈夫哟……
做什么丈夫?人家还嫖呢!人家还包二奶呢!哼,我已经做够好的了!已经做够了!
6.
我不知道女儿怎么发现我的秘密的。她才三岁。也许我什么地方被她看破了。很可能是妻子。我的行踪早被她尽收眼底。也许是在某一次出门以后,也许是在某一次我的说话中(也许是在某次我提起楼上女人的时候),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她悄然凝视过我。想到自己早已被人悄然凝视,而且就在身边,而且我还完全不知道,我不寒而栗。
那个房间,好像是为我准备的。它空荡荡的。它那样空着简直不可思议。我们这小区是全市最热销的商品房,当初一开盘就被抢购一空,怎么可能还留着空房?也许那房子是个圈套,是人家专门为我设的圈套。那窗户居然那么容易就被我打开了,我从来就没有碰到任何人。而且它恰恰又在我阳台的正对面。当初我怎么就觉得那窗户后面站着一个人呢?他在窥视我,致使我去探究它,倒成了被人窥视的对象。我怎么就会那么觉得呢?莫不是就因为我疑心,我恐惧,我对自己生活不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