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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天瓢-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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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芹!程采芹!
  邱子东的眼神渐渐恢复后,望着那女人,浑身颤抖起来。
  采芹望着在地上蹲着的、似乎起不来的邱子东,愣住了,竟如一根木头般站在那儿动弹不了。
  邱子东努力想使自己站起来,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只好依旧蹲在那里。
 采芹终于走了过来,弯下腰,用双手抓住邱子东的右手,然后用力将他从地上拉起。她扶着他,欲将他扶进屋里。但邱子东的脚将要碰及门槛时,却不肯往门里走了。
  “进去吧。”采芹用力推着他的后背。
  邱子东犹豫了一下,将脚迈进门里。
  采芹扶着邱子东,让他坐到一张椅子上。
  邱子东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并摩挲了一阵,立即有一种几乎沉睡了千年的感觉唤醒了。他眯觑着眼睛,让双手由上而下,自然地顺着由高到低的扶手流淌着。那扶手温润如玉,油滑如鳗,细腻的触摸,给肌肤带来难以言说的惬意。椅背最是切合人性,顺着人体的形状,悠然弯曲,使后背处处感到实在与熨帖。椅面宽大,使邱子东瘦削的屁股更觉得畅快与气派。邱子东被这种感觉引领着,穿过岁月的荒凉,来到了童年。他不止一次地在程家大院坐过这把椅子。那时,他只觉得这把椅子太大,要把胳膊伸开,才能抓握住扶手。
  他曾在上面使劲摇晃过,但没有一次能够摇动。这把椅子实在太沉了。
  就是这一把紫檀木圈椅。
  邱子东的双手终于如疲倦的兽物一动不动地伏在了扶手上。他打量着屋里的陈设。那些他曾触摸过或是看到过的家具,一一地呈现在他眼前:黄花梨木长方凳、黄花梨木束腰炕桌、  
黄花梨木凤纹衣架、铁力木床身紫檀木围子罗汉床、紫檀木雕云龙纹大方角柜……
  邱子东将头微微侧向一边去看卧室,这时,他看到了那张大床露出的一角。那大床幽幽地闪着亮光,一种类似于牛角发出的亮光。
  他甚至看到了那只当年被二傻子抱回去的尿盆———一只做工极其讲究的尿盆。它静悄悄地立在床前的踏板上。它干干净净,完全不像是用于排泄的器物。上面的铜箍被擦得金光闪闪,更显得那器物贵重。
  程家大院的辉煌于一天早上突然终结之后,这些东西散落在四面八方,怎么现在又如此神奇地都集中在了一起呢?
  当邱子东环顾了屋内的所有陈设后,心灵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手在椅背上不禁颤抖起来。他的目光在这些家具与其他陈设物上游走着,竟一时忘记了仇恨,倒陷入一番感动之中。
  杜元潮费了多少心机,又费了多少功夫?此刻,邱子东只有惊叹了。
  日后,许多人在听说这样的情景时,也一个个觉得心头温热,有人甚至不禁泪下。油麻地小学一个姓顾的老师听罢,仰天感叹道:“杜元潮,天下第一痴汉!我若是程采芹,一辈子足矣,足矣!”
  秋风秋雨秋梧桐。
  邱子东看着门外的雨———那雨下得那么的愁惨,那么的迷茫,那么的盲目,那么的无边无际。他的心酸痛着,并像被拔凉拔凉的井水浸泡着。
  采芹慌慌张张地忙碌着。她给邱子东沏茶,暖瓶中的开水汹涌而泻,猛烈注入水杯中,翻滚而出,将茶叶冲出来大半。她给邱子东拿来一条毛巾,让他擦一擦脸上的雨水,等将毛巾交到手上时,这才发现那是一条擦脚用的而不是擦脸用的毛巾,急忙又将毛巾从邱子东手上取回。总算换上擦脸的毛巾之后,她很不好意思地将它交到邱子东手上。在邱子东用几乎崭新的、非常柔软的毛巾有板有眼地擦脸期间,她不时地瞥一眼屋中的陈设,仿佛那一桌一凳,她也是第一回看见。
  邱子东擦完脸,还撸起袖子,分别将两只胳膊仔细地擦了擦。
  在邱子东擦拭自己时,采芹就一旁站着,一副随时要准备伺候他的样子。
  “茶沏好了。”采芹从邱子东手中取回毛巾时,说。
  邱子东端起茶杯,努起嘴唇,轻轻吹了吹几片还未下沉的茶叶。喝去差不多半杯时,他将杯子轻轻放下,然后开始打量采芹:五十五岁的采芹,看上去不到五十岁,几乎还是那一副柔韧的身段,肤色越发的白净了,只有少许几根白发夹杂在依然黑而有光泽的发丛中,脸部细细的皱纹非但没有增添她的老相,反而显出几分令人心动的妩媚……
  这个女人,这个散发着体香、举止非同寻常的女人,为杜元潮所拥有!并且这个女人生活在城里、城里的大房子里、放了一屋上等家具的大房子里!
  一股妒意从邱子东的心底悄然升起,并很快如风暴一般席卷了他的全部身心。继而是仇恨,一种达抵极致的仇恨。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两侧的腮帮上出现两道坚硬的却在微微颤动的肉棱。他在咬牙,往死里咬牙。
  采芹低头站着,犹如罪人。
  一时无话,只有外面敲敲打打的雨声。
  阔大的梧桐树叶,在窗外摇晃,将天光摇成水光,将雨滴摇成钻石般的晶莹。
  邱子东摇晃着站了起来,欲向门外走去。
  “你?……”
  “我走了。”邱子东望着门外重重绿莹莹的雨帘,朝门外走去。
  采芹跑在了他前面,挡在了门口。
  他二人长久地对望着。当邱子东再度迈动脚步,欲从她身旁侧身走过时,采芹望着他胡子拉碴、瘦成蟹壳大小的脸,身体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最后扑通跪在了地上。
  邱子东站着,风从梧桐树间吹进门里,他单薄的身体不住地摇晃着。
  采芹将头低垂着。
  当邱子东再次移动脚步时,采芹突然扬起面孔,眼中满是哀求:“看在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的分上,你不要把这幢房子说出去,求你了……”说罢,流下两行泪来。
  邱子东没有看采芹,面孔微微上扬,细眯着眼,看着门外的梧桐树以及从梧桐树叶上不住地流下的雨水。他看到,那雨水不时地被风吹得弯弯曲曲的。
  采芹将头低了下去,几乎低到了地面。
  邱子东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他迈动脚步,从采芹的身边走向门口,走进雨里。
  走出去十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幢房子:好大的一幢房子,但外表看上去却很粗糙,甚至显得有点儿简陋,仿佛这房子建到后来,资金短缺,只好草草竣工了。他回想了一下,记起他曾两次路过这幢房子,但都将它忽略了。他对着这幢房子,摇了摇头,并长叹了一声。
  他走在梧桐树下,接受着凉丝丝的雨点,心里倒也没有波澜,反而很平静。他甚至专心致志地听着自己的双脚踩在水汪汪的路面上所发出的吧唧声。 
  不久,他感觉到有人跟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去看,依然走他的路。
  采芹没有锁门,也没有拿伞就跟了出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有点麻木。她距离邱子东五十米。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邱子东窄窄薄薄的背影。她的头发、衣服很快就淋湿了。几缕发丝随雨水的流淌而垂挂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双眼,衣服紧贴在身上,身体的线条清晰地显示出来,虽然依旧很有风韵,但似乎已经有了臃肿松软的迹象。她走着,居然不觉那雨正越来越  
大。
  邱子东拐进了一条狭窄而僻静的小巷,并加快了脚步,仿佛要立即消失掉。
  采芹在巷口站了一会儿,走向了一条斜巷。
  邱子东觉察到身后已不再有人跟随,便放慢了脚步。但当他就要走出这条深巷时,却发现采芹出现在了巷口,并朝他慢慢走来。他站住了。采芹一步一步逼近,直走到他面前。她看着他,目光里是乞求与哀怜。她哆嗦不止,突然像跌倒了一般,扑通跪在了一片水洼里。
  邱子东欲要阻止她,但已来不及了。
  她低着头哭泣着,双肩颤栗不止。她小声说着,犹如独自絮语:“求求你,求求你……”头越垂越低,直到将脑袋抵到水洼里,“看在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分上……”
  小巷很窄,雨很大,两侧房屋的檐口,水流如注,倾泻下来,泼浇在采芹的身上。
  邱子东掉转身走去。没有走几步,掉过头来,见风雨中采芹依然将脑袋抵在水洼里,他大声地叫着:“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还不行吗?!……”一边说,一边跺脚,将雨水溅起一片又一片。
  说罢,老泪纵横。
  采芹双手按在水中,大哭……
 
梧桐雨/病雨5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油麻地镇镇长李长望的儿子李大国,在省城已混得很有人样儿了。这小子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一路悄然无声,却一路顺风顺水。在油麻地读书时,他很少与其他孩子来往,喜欢独处。在油麻地人的记忆里,这小子总是拿一根木棍、枝条之类的东西,独自一人,在深巷里走动,或是用棍子敲打地面,或是一边走一边用棍子的一端在人家墙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印迹。人问他话,他一般不作答,仿佛没有听见,依旧玩耍,依旧走他的路。油麻地没有一个人在意他,而就在这不在意之中,他从乡下的小学考  
入城里的中学。从此,十天半个月,油麻地人才能见到他一次。他在不停地长高,越来越有李长望的模样,但却没有李长望的野气与雄风,反而越来越显得文弱,像个书生。他与油麻地,油麻地与他,更是一天一天陌生起来。人们看到,他从城里回来,大部分时间是坐在油麻地的最高处———一座废窑的顶上,看大河,看芦荡,看炊烟袅袅的油麻地小镇。这一印象淡淡的,浅浅的,油麻地人依然没有在意他。那年秋天,他竟然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油麻地人的心震动了一下。然而,他却显出一番无动于衷的样子,安静地呆在家中,要不还是坐到那座废窑的顶上。后来,他去念大学了,很少再回油麻地。即使回来,还未等镇上有多少人看到他,便又走了。后来,听说留省城工作了,但油麻地人搞不清楚他在省城究竟干什么工作。偶尔,他回来一趟看看母亲,都是速回速去,几乎了无痕迹。
  油麻地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多少年后李大国会重返油麻地并在一段时间里主宰这里的天下。
  大学毕业后,他被分到省政府办公室。本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但他头脑清楚,聪明伶俐,手脚勤快,有人缘,有人气,有能力,做事有分寸,拿捏得当,有点儿才气,加之还有一点儿乡下人的朴直,不到一年就做了科长,然后又做了副处长。这回组织部找他谈话,话虽没有挑明,但他听得出上头有让他去瓢城承担重要工作的意图,要安排他到基层挂职。告诉他,他马上便可去瓢城。到何处去挂职,由瓢城的组织部门安排。他没有多作停留,匆匆收拾行装,第二天就赶到了瓢城。瓢城的组织部门早已接到上头的通知,见了他,十分殷勤。他从这番殷勤中感觉到了他日后在瓢城的位置。但他小心谨慎,万分的平和与谦逊。当谈到挂职一事时,他说:“我到最基层,那里最锻炼人。”组织部门知道上头日后对他的安排,觉得将他放到最基层去挂职不妥,建议他去一些中层单位挂职,他却固执地坚持:“还是去最基层吧。”组织部门劝说不了他,只好作罢。在商量去哪一个具体基层时,他像是早已考虑好了,说:“去油麻地。”随即,他说,“那是我的家乡。我是油麻地养育大的,正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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