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亚-似曾相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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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么多问题要问,不如现在就跟我回去问上头好了!”
“不是不是!我……”他焦急地回头看了妻子一眼,身影一闪,已经来到门
外,压低了声音道:“大哥,您帮个忙,我老婆刚刚怀孕,别吓著她了,谁没
老婆孩子,您说是吧?”
男人们面面相觑,为首的男子终于翻翻白眼道:“小老弟,咱有咱的难处,
上头说明天一早要走,咱今晚就得把人给找齐,要是找不齐,咱也担不了这罪
名。”
“明天早上……”他垂下了头,双肩仿佛顿时压了千斤重石。“那……什么
时候才能回来?我的老婆孩子怎么办?”
“这谁也说不准的,领导也没告诉咱们这么多,总之打赢了没道理不回来对
吧?兄弟们如果个个奋勇杀敌,包不准一年半载的就回来了。”
“一年半载……”
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不过是场面话而已。身为军人,一旦出征,能不能活著
回来都还是个问题,又怎能奢望几时能安然返乡?
“一年半载之后北京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我……”
“唉……时局不好,上头怎么说咱就怎么做,我也明白你的难处……”男人
朝屋子里望了一眼,苦笑著拍拍他的肩道:“老婆有了身孕当然舍不得啦,但
谁又没老婆孩子呢?这样吧,我给你通融通融,你明儿个早上自个儿到城门口
集合,但你要是不来,那可别说咱老不给你面子了,行吧?”
“行行!谢谢大哥通融!谢谢各位大哥通融!您的恩情罗廷方一辈子都给您
记著!”男人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不断地打躬作揖,直到那几名男人已经走远
了,他才用手臂一抹脸上的泪水,转身挤出一个笑容进屋。
“秀梅,没事,你要恭喜我,你老公升官啦!”
她早已放下了筷子,满脸的惊惶失措。“升官?”
“是啊,因为升官了,所以得往外地去一阵子。”他重新坐下来,大口大口
地扒著饭。“唉!真是的,这时候升什么官呢,这孩子真是有福气,才刚刚有
了他就升官。”
“真……真的是因为升官?升官为什么还要去外地?不去行不行?”
“是啊,刚刚那几个人就是来给我们报喜的……唉唷!你瞧瞧我这脑袋!”
他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我都忘了要给人家打赏呢,人家可是大老远从广
州来的!”
“从广州?”
“是啊,咱升了官,要带一队兵到广州去一段时候。”他低著头,没命地扒
著饭,塞了满口满口的菜肴,眼泪无声地滴在白饭里。“我就说啊这孩子真有
福气。你瞧瞧,立刻就升官了!”
“不是去打仗?”
“当然不是啦!”他舀了热汤呼噜呼噜地喝著。“告诉你升官了嘛!升官了
还打什么仗?我们只是带些兄弟去广州实习实习,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秀梅似乎相信了,惨白的脸色恢复了些神采,颤抖地微微一笑。“不是打仗
就好……那要多久才能回来?”
“不知道,不过应该很快的。你也知道上头那些领导啊,说的话实在很难做
得了准。不过你放心!”他豪气地拍拍胸脯道:“你老公升官了嘛,也有点小
权小势的,眼下咱们有了孩子了,我绝不会逞英雄充好汉,说不定我上去打点
打点,十天半个月也就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秀梅说著,眼泪刷地掉下来。“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啊?傻丫头!”他连忙放下碗筷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你以
为会是什么坏事吗?放心吧,绝对不会的……”
他后来还说了什么?孟可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的手紧
紧地捣住了颤抖的唇,怕自己会忍不住在窗外喊出真相——不是十天半个月,
不是一年半载,是一生……是一生一世,是从此天人永隔。
是从此天人永隔啊!
第五章哀伤的胡琴声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止似的不停地飘扬著,孟可感觉自己
像是正在看电影,只不过这场电影也未免太过真实、太过令人伤心了。
秀梅的丈夫夜里坐在家门口静静地拉著胡琴,琴声哀怨而忧伤;屋子里的秀
梅无言地替他收拾著衣服,她怔怔地拿著那些衣服呆著,想著想著,总会落下
两行清泪。丈夫所说的话她也很想相信,但值此兵荒马乱之际……她也很愿意
当个丈夫说什么她都信的女人,但她心底深处其实是知道的。
听著那悲伤的琴声,谁会不明白呢?
隔天早晨,男人背著简单的包袱,笑著与妻子告别了。
他一次又一次回头,深深地、深深地将妻子倚门期盼的景象映在脑海里,他
一次又一次回头笑出开朗的笑脸,然后转头拭去眼中的泪水。
时间一天天过去,秀梅总是站在门口,就像那天早上她送丈夫出门时的姿态。
她遥望著远方,安安静静地引颈企盼著。日升月落,她生下了孩子,孩子会走
路了、孩子开始念书、孩子离乡背井讨生活去了,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然
后她的孩子死了,孩子的孩子开始会走路、会说话……秀梅的头发一天天的白
了,皱纹一天天的加深。
她的丈夫始终没有回来。那天早上一别,那天早上那深深的一眼,已经成为
永恒。
秀梅的丈夫跟著军队在大陆各地辗转著,几度生死关头都皎著牙撑过了。他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回去,他的妻子孩子还在等著他。
不打仗的时候,他总是静静地拉著胡琴,直到泪流干了也不罢手。
一次败仗中,他失手被擒,身为战俘的他别无选择的被日军送上了船,他到
了日本。
被奴役的日子十分难捱,他的战友们一个个倒下了,他们死不瞑目地望著他,
将自己的信物交给他,而那些遗物愈来愈多,愈来愈多。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重见天日。最
后,他被送往了一座深山里,他的战友全死光了,只剩下他孤伶伶的一个人。
某一天夜里,他带著战友们的灵魂在雪地中死命地逃。
跑啊跑……最后还是没能逃掉,他从背后被冷血地枪杀,尸体依然拖回森林
中,那里有个大大的坟,所有奴隶的尸体都集中在那里,他成了小山其中的一
部分;他与他的胡琴,是那座坟最后一个被掩埋的。
孟可呆呆地看著,看著日本深山洁白的雪覆盖了那座古坟,雪花很美很美,
美得一点都不真实。
眨眨眼,小屋里的灯光又变得黯淡了,屋子里的秀梅依然静静地呆坐著,她
双手的皮松了,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如果她还有眼泪,她的眼泪将会迷失
在那满布的皱纹之间,也许永远不会滴落地面。
她为什么还没死呢?丈夫走的那一年她十八岁,如今她已经七十八岁了。她
守在这间小屋里已经足足一甲子,丈夫所说的话果然成真了,她真的见到了她
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只是这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一种诅咒,一种她解脱不了
的命运。
孟可为她感到一阵阵心痛,泪水流个不停,却哽咽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苦苦等候了六十年,另一个则是就算死了都还心心念念的想要回来。
这种故事好多好多,但她从来不曾如此真实的感受到其中的悲哀与痛苦。
她好像真的有点懂了,懂得金庸小说里的大魔头李莫愁为何总是哀伤地念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只是,这样的了解竟没有半点诗意,
没有半点浪漫。
人生,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本该如此。
这句话跃进了她的脑海,她猛然抬头惊愕地望著樱冢壑。他什么话也没说,
可是她却明明白白的在心里“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千万不要跟我说这种话。什么叫‘本该如此’?有谁的命‘本该如此’
悲惨?有谁‘本该如此’等六十年?六十年耶!是六十年!不是六天、六个月、
六年!是完完整整的六十年!有些人甚至没能活六十年!”
生死轮回,前因后果而已。
“……我听到了……”孟可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到十分的愤怒。
“我听到你说的喔!我非常不满意你说的喔!你这是搪塞我是吧?净讲些令人
摸不著脑袋的话!意思是说他们还真的活该呢,一定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坏事,
所以这辈子苦命也是理所当然的就是了。我才不听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最
讨厌这种说法了!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之
类的!狗屁!那不是跟‘鸡生蛋、蛋生鸡’没什么两样?总之就是废话一堆!
一个人可怜就应该要同情他、帮助他,而不是去追究他到底哪里可恶!会说那
种话的人只是给自己找借口省麻烦而不去帮助别人而已!”
她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堆,愈说愈生气,愈想愈恼怒!“我现在就去叫那个男
人进去见他老婆,来个欢喜大团圆!”
“NO。 ”樱冢壑突然拦住了她。
“你现在会用嘴巴讲话了?!”孟可气得不得了,只是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
会这么生气。
“为什么不行?!哪里不行?你一定是要告诉我他是鬼、她是人,因为阴阳
两隔所以不行对不对?!我才不要听!她已经等了六十年!天知道她还会活多
久等多久!要是她活到一百岁,难道也要这样等到一百岁吗?!都已经等了六
十年了!最起码她有资格得到一个答案!”
仿佛像是回应孟可的话似的,胡琴声突然停了,穿著西装的男人站了起来。
不!
孟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樱冢壑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挡住那男人。他持著法器
的手笔直地往前伸,看似平凡无奇的动作却神奇的立刻阻止了那男人的行动。
男人发出诡异的声音,那不像是说话,反而像是某种呻吟,带著极大的痛苦
与愤怒——这次孟可看清楚了。那果然是“两个”男人,只不过另一个只是一
抹很深很深的阴影,他上半身与西装男人微微分开,没有实体的阴影只能约略
看出入的形象;他的头部有两个空洞,看过去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无生无死、无垢无净、无嗔无喜、无悲无怒,见我身者发菩提心,闻我名
者断恶修善,闻我法者得大智慧,佑我心者即身成佛……”樱冢壑念著经文,
双手打出结印、拒绝让对方再上前。
“你为什么要阻止他?他只是想见她一面——”突然,孟可惊喘一声,额间
那剧烈的疼痛再度出现,她捣著炽热的额头错愕地瞪著那男人。
那是一股恶意,是那恶意让她头痛!
男人发狂似的咆哮著,泪水从他空洞无神的眼睛落下,那是……那是罗廷方
的灵魂在挣扎吗?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他了,他的灵魂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那
痛苦像是蜂蜜一样吸引了恶灵,如今那些恶灵正操纵著他!
“痛……”孟可忍不住呻吟,那股极深的恶意几乎要击倒她了。
樱冢壑回头,像是有点意外地望著她,就这么一分神,经文略微中断了一下,
那男人立刻踉跄地扑过来!
“小心!”孟可大叫著,一把推开樱冢壑。为了要推倒他,她的手不自觉地
离开了疼痛的额头——樱冢壑被推倒在一旁,男人失去了目标,便直扑孟可而
来。
突然,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