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三部曲春-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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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冯家去当了姨太太的。
淑英把这些话都听进了耳里,她也觉得这些论证是真实的、有力的,她没有话可以反驳。于是她的心变得轻松了。她的脸也亮了一下。她掉过头感激地看了看琴。她的凤眼里还含有泪水。但是两道弯弯的细眉却已经开展了。琴对着她微微一笑,她也微笑了。只是她又胆怯地说:“不过我害怕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勇气。”
“不要紧,勇气是慢慢儿长成的。现在时代不同了,”琴安慰地在淑英的耳边说,就伸手抚摩淑英的头发,从这柔软的、缎子一般的黑色波浪里仿佛透露出来一股一股的幽香,更引动了她的怜爱,她柔情地说:“好妹妹,你只管放心。刚才翠环说得好,三舅父和三舅母究竟是你亲生的父母。连我们都心疼你,难道他们就那样硬心肠不成?你只管拿出胆子来。我不相信他们会硬到底。……而且你还可以拿爱慕去打动他们的心。”
琴的怜爱的表示和柔情的话语把淑英的心上的重压完全去掉了。淑英不觉侧起头对琴笑了笑。她充满了感情地说:“琴姐,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我究竟是年纪轻,不懂事。我先前还好像落在冰窖里面,现在给你提醒,就完全明白了。我现在不悲观了。”
“好,这才是聪明的想法,”琴听见这些话也很高兴,就鼓舞地夸奖道。
翠环在旁边插嘴说:“琴小姐,你看我们二小姐给你一说就高兴了。她平常整天都是愁眉苦脸的,你来了她才有说有笑。要是你来得勤一点,她也不会变成这样。”“是呀,琴姐,要是你多多来跟我谈谈话也要好一点,”淑英接口道。“在我们家里只有二哥跟我最谈得拢。可是他很忙,他又常常到你们家去,我同他见面的时间也不多。大哥有他自己的心事。三妹是个乐天派,一天家有说有笑的,就是不了解别人。我心里有什么事也找不到人来商量。翠环还算跟我合得来。她倒常常维护我。不过她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月亮进入了薄云堆里,周围突然显得阴暗了。溪水的声音掩盖了淑英这段话的尾声。对岸长满青苔的天井里一应茅草亭静静地露出它的轮廓,但是茅草顶在冲出云围的月亮的清光下而豁然显现了。夜渐渐地凉起来,人坐在地上也感到冷意,寒气又从袖管里侵入她们的身上。翠环第一个打了冷噤,同时她也感到疲乏,就站起来一面拍掉腿上的尘土,一面说:“二小姐,我们回去罢,夜深了,天气更冷了。”
琴正要跟淑英说话,听见翠环这样说,便附和道:“也好,二表妹,我们回去罢。久了恐怕大家都会着凉。”她说了,便轻轻地推淑英的身子要她站起来。
淑英不说话,一下子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琴也跟着站起了。这时月光大明,云又散落在后面。月光照在青苔地上就像打了一道霜。
“我以后会常来的,”琴肯定地说,她看看淑英,又看看翠环,忽然诧异地问道:“二表妹,翠环来了还不到一年,怎么跟你这样要好?”
“二小姐看得起我,不把我当成下人看待。她心地厚道,待我很好,我们性情也合得来,所以我愿意死心塌地服侍她,”翠环抢着代淑英回答了。
“这大概就是缘分罢,”淑英微笑地加了一句。接着她又说:“我从前没有好好地待过婉儿,现在我也很后悔。”她望了望对岸的景物,再说一句:“还过去走走吗?”“二小姐,不要去了,”翠环连忙阻止道。“对面天井里青苔很滑,不好走。还是回去罢。”
琴伸手去捏了捏翠环的袖子,便说:“你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应该冷了。”然后她又对淑英说:“二表妹,我们回去,翠环身上的衣服单薄,恐怕受不住。”
“我不要紧,”翠环答道,但是她又打了一个寒噤。
淑英点了点头,就转身往竹林里走去。
3
琴睡得正好,忽然被睡在旁边的淑英的叫声惊醒了,淑英搂着琴不住地摇动琴的身子,悲痛地嚷道:“琴姐,救我!救我!”
“二表妹,二表妹,什么事情?”琴惊惶地摇撼淑英的肩头,接连问道。
淑英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松了手,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琴,她的额上满是汗珠。她定了定神,于是恍然明白了。她不觉嘘了一口气,又微微一笑,低声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你梦见了什么?你把我吓坏了,”琴温和地说。“你看,你眼睛里头还有眼泪,”说着她伸手去揩淑英的眼睛。
淑英让琴给她揩了眼泪。她并不作声。清油灯的光射进帐子里面来。帐子外面在六个方凳子拼成的床铺上翠环正酣睡着。窗外天开始发白了。四周静悄悄的。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梦?”琴亲密地在淑英的耳边说。
“我梦见……”淑英说了这三个字就闭了口,她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琴的安慰而鼓舞的眼光触到她的脸上,她觉得自己不再害羞了。她放胆地但是还带了一点惊惶地说下去:“我梦见我到了陈家……身边全是些陌生人……一个熟人也看不见……他们的相貌都是凶神恶煞的……我怕起来……我想逃走……他们围住我……我后来想起你……不晓得怎样我又跑在一座荒山上,他们在后面追赶我,我跑了好久……忽然看见你站在前面,我唤你,你并不理我。我跑不动了。我就抱住你喊起来。我就醒了。”她的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仿佛梦中的景象还留在她的脑子里一样。她的眼光里忽然露出一点点疑惑,但是这疑惑马上又消失了。她半开玩笑半央求地轻声对琴说:“琴姐,你不会不理我罢。”
“我不理你?”琴微微笑了。她想用微笑来掩饰她的感动,但是她的声音却带了一点伤感的调子,她说:“二表妹,你把心放开一点。不要总想那些事情。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何必这样自苦。你未必连我也不相信?”
淑英揩了一下眼睛,感激地答道:“我也晓得。有时候我也很明白。不过我的性情太软弱了。我很容易往悲观方面想。而且人事变化也太快,这一年来变得太多了。我想起去年我们的聚会,真觉得往事不堪回首。我恐怕到了明年又会觉得不如今年了。这样想来我觉得人生真没意思。”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彷徨、绝望的悲哀。
“二表妹,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琴看见淑英还要说下去,连忙伸手去蒙住淑英的嘴。这些话刺得她的心怪不舒服,也正是她所不愿意听的。她便爱怜地责备淑英道:“你不应该这样想。你我姊妹都很年轻,都还不能够说就懂得人生。你不过境遇差一点,事情不如意,心里不痛快,所以看见一切都觉得可悲。其实你的境遇也不见得就怎么坏。三舅母也就只有你一个女儿,她不会不心疼你。事情还可以慢慢设法。我在花园里头对你说的话,你该记得。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连这一层也不明白?”
淑英不答话,却把琴的话仔细地想了一番,她没有话分辩了。琴的同情和关切把她心上忧郁的重压搬去了,把她先前的梦景也驱散了。她觉得心里很畅快,感激地把身子偎着琴,头挨过去,在琴的耳边低声说:“你看我真蠢,你反复地提醒我,我还是不明白。你真好,你真是我的好姐姐。我再要不依你的话,那真是辜负你一番好意了。”她的嘴差不多吻到了琴的面颊。
琴听见这样的话心里也高兴,爱怜地夸奖道:“这才是我的好妹妹。我原说你是明白人。你看,连我都心疼你,何况三舅母?我们再睡一会儿罢,天亮了。”琴说到最后不觉打了一个呵欠。“琴姐,你同二哥的事情不会有变化罢?”淑英没有睡意,她因为感激琴的关心,因为更喜欢琴,所以就想到了这件事,而且很兴奋,便低声问道。
“有变化?你听哪个说的?”琴反问道。
“没有什么,不过我有些担心,”淑英连忙解释道。
“你放心。你不记得昨天晚上大舅母在花园里头说的话?妈同大舅母都答应了,大表哥也会给我们帮忙。不会再有变化的。我这方面,妈很了解我。只等二表哥明年毕业,那时我也早戴满了孝,我们就可以……”琴很有把握地答道,她很平静,而且没有犹豫,但说到“可以”两个字,就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她略略停一下,然后转过话题说:“不过我担心我升学的问题。‘外专’开放女禁的事情没有希望了。我一时又不能够到上海、北京去。即使能够去,也要等到二表哥毕业后跟他同路走。那时节还不知道有没有变化。我又不能够抛下我妈。为了这件事情我倒不知道如何才好。”她的调子有些改变,不像先前那样地稳定、平静了。她自己也觉察到这一点,便换过语气加了一句:“不过我并不悲观,我总要想个办法。”
淑英还想答话,却听见乌鸦在屋脊上刮刮地叫了几声,接着翠环在凳子上翻了一个身,一面含糊地说:“二小姐,你们这样亲热,话一晚上都讲不完。”
“翠环,什么时候了?”淑英便问道。
翠环一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一面穿衣服,一面答道:“我不晓得。天已经大亮了。好久没听见打钟,想必钟停了。”她穿好衣服又走去吹灭了灯,就站在桌子前面问道:
“琴小姐,你睡得还好吗?”
“我睡得倒好。只是我们刚才讲了好多话,吵得你不好睡罢,”琴把帐子拉开一点,侧过头对翠环说。
窗户都关着,玻璃上的纸窗帘也不曾卷起,所以房里还很暗。
“琴小姐,你倒跟我说客气话,真叫我当不起!”翠环噗嗤笑了,她便把被褥叠好,接连地打了两个呵欠,还说:“你们不要讲话了,好好地再睡一会儿罢。我去打扫三老爷的书房去。”她把凳子放回原处(是后房里面的就搬进后房去),又把被褥搬进了后房,放在一个立柜的最下一层。
淑英和琴又谈了两三句话,也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她们睡得很好,直到淑华和觉民来叫门的时候才惊醒过来。她们匆忙地穿衣服。翠环正在收拾隔壁房间,听见响动,就连忙过来给淑华和觉民开了门。这时琴和淑英已经穿好了衣服。翠环便挂起帐子,铺床叠被。“二姐,快九点钟了,你们还没有起来。你说你们一共睡了多少时候?”淑华看见她们忍不住得意地嘲笑道。
“我们一共也不过睡了五六点钟,”琴含笑道。她看了觉民一眼。“我不相信,”淑华笑着争辩道。“你看,你们睡得连头发都散开了。”
“你不晓得,我们昨晚上又到花园里去了来,你不信,你问翠环!”淑英也笑着分辩道。她又故意夸耀地说:“昨晚上月亮很好,我们要得真痛快。”
“当真的?”淑华望着琴闪了闪眼睛,然后挨近去扯着她的衣袖撒娇般地不依道:“琴姐,你们去,为什么不喊我一道去?你们不该躲开我!我不依你们!”
“我本来不想去,全是二表妹的意思,”琴指着淑英答道。“我们走出来,看见大舅母后房里面还有灯光,又听见唧唧哝哝的声音,知道你在跟大舅母讲话,所以我们也不好约你去。”
淑华没有话说了,就催促道:“那么你们快点收拾好,我们好出去耍。二哥在等着!”
觉民也就说:“好,昨天的事情不提了,你们快点去洗脸,我在这儿等你们。”
“也好,不过不许你开我的抽屉乱翻东西,”淑英说。
觉民忽然笑起来,走到书桌前面去,一面说:“你这句话倒把我提醒了。你前回答应给我打的书签子到现在还没有给我,让我自己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