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三部曲春-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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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新答不出话来。他心里很难过。他想:他们现在都不了解我了,我一个人是孤独的,我的苦衷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他同他的弟妹们站得这么近,他们的心却离得很远。淑华还在旁边说:“这就是四爸、四婶的家教。四婶平日那样‘惯使’五弟,你想她肯打五弟吗?……”围聚在桂堂左侧石阶上的女佣们已经散去了。觉世还在房里哭。过后房里又响起了王氏的尖声的责骂。但是她骂了两三句便停止了。从角门外面跳进来一个人影,接着又跳进一个。
“五弟又来了,”淑华惊讶地说。前一个人是觉英,后一个是觉群。觉群好像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似的,笑容满脸地跳下天井,跟着觉英走到金鱼缸旁边。他们两人把盖在缸上的铁丝网揭起来,俯下头去看金鱼。
“四弟。你不去读书,”淑英看不过叱责道。觉英抬头看了淑英一眼,唤一声“二姐”。他仍旧埋下头去,把手伸进缸里拨弄水草。
“二姐,我们进去。你管他做什么?你犯不上跟他生气,”淑华看见觉英不听淑英的话,怕她会生气,便劝道。
没有人注意到觉新的脸部表情。他痴痴地立在那里,好像在做梦,现在被淑华的声音惊醒了。他不想在这里站下去,一个人悄悄地往外面走了。淑英看见觉新走了,也就不挽留他,只邀觉民和淑华两人到她的房里去。
觉新回到房里,心里愁闷不堪,他左思右想,总觉万事不能如意。他不想马上就到公司去。他又叫何嫂倒了一杯浓茶。他摊开信笺,继续给觉慧写信。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写出来,他还提起喜儿的事和别的一些他看不顺眼的事情。最后他愤慨地写着:“家中现在比祖父在日不同了。一切一切兄甚不以为然。三弟,你不要疑心我太守旧,太顽固了。我说是如果要改当然要改好,不要改坏。他们是旧的中好的不要;新的不论好歹也不要。却是弄些怪的来,使你看了心中悲伤。所谓‘叹典型之云亡,悲新知之不至’二者兼之……”觉新写到这里觉得意思未尽,待要仔细思索,思潮又忽然停滞起来。他想不到适当的句子,正在苦思间,袁成揭了门帘进来,报告道:“大少爷,刘大爷回来了,现在在门房里头等着见大少爷。”
觉新听说刘升回来了。一阵惊喜把他从纠缠不清的苦思中救了出来,他连忙放下笔回头吩咐道:“你喊他立刻到我屋里来。”
过了几分钟一个高大的影子进了觉新的房间。刘升讲着带山东口音的本地话:“大少爷,刘升来了。”
“刘升,你路上辛苦了,”觉新转动一下椅子,对着刘升温和地说。
“给三老爷、大少爷办事,哪儿说得上辛苦?”刘升垂着手陪笑道。
“乡下的情形怎样?佃客们都见过了罢?”觉新问道。
“回大少爷,刘升这趟下乡,事情并没有办好,”刘升带了一点惶恐的样子说:“这趟下乡绕了好多路,才到温江县城。
城外头很不清静,到处都是棒客。刘升不敢出城,就住在城里头,一面想方设计托人带口信给各处佃客,要他们到城里头来,等了好几天,连一个佃客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后来才晓得他们因为害怕棒客抢,又怕军队清乡要钱,都躲起来了,不晓得躲在哪儿去了。刘升实在找不到。在城里头住了十天,不但没有看见一个佃客,连田也没有看见,不晓得田有没有淹掉。后来又听说风声不大好,谣言很多。刘升怕三老爷、大少爷着急,就赶回来了。刘升做事实在糊涂……”又是一个不愉快的消息。觉新心里很烦,不过他仍旧做出平静的样子说:“这不怪你。路上不清静,也没有法子。过几天再去也好。我看你也很辛苦了。你回去歇一会儿。等三老爷回来再打发人来喊你。”
刘升感谢地答应一声,便走出去。他刚刚伸手去推门帘,又被觉新唤祝觉新温和地吩咐道:“你出去喊我的大班老王把轿子预备好,我要到公司去。”
觉新看见刘升的影子在门帘外面消失了,忽然想起面前那封未完的信,便把椅子转过去,提起笔俯下头急急在未写满的信笺上继续写道:“我现在要到公司去了。今天外婆请妈和我去吃饭,蕙表姐要回娘家。我恐怕要晚间才得回来。我怕你望信,所以就将写好的这一点与你寄来。
请了,敬祝
健康。兄觉新×月×号即×月×日午二时半”他放下笔匆忙地将写就的几张信笺折好装进信封里,又把信封口封好,然后站起来到内屋去换衣服。
24
觉新从公司到周家,正是下午四点钟光景。蕙和她的丈夫早已到了这里。他们在左厢房里打牌。他们打“五抽心”,轮着周氏“做梦”。其余的人是周老太太、郑家姑少爷、蕙和蕙的婶娘徐氏。蕙的母亲陈氏在旁边看牌。枚少爷也在这里陪客。只有芸按照规矩躲避姐夫,一个人关在房里不能出来见客。觉新向众人一一地行了礼。徐氏要让觉新坐下打牌,觉新不肯,正在推辞间,蕙忽然离开桌子,恳求似地对觉新说:“大表哥,我让你打。我要去看看二妹。我今天精神不大好,坐久了头有点晕。”
觉新关心地看蕙一眼:蕙的脸上带了一种疲倦的神气,两只眼睛也不像从前那样地有光彩。他还听见她的一声干咳。他的心忽然跳得厉害了。他想说几句话,但是看见她的丈夫默默地坐在旁边,没有一点关心的表示,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他便把话咽在肚里。他想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丈夫。但是他很有礼貌地顺从了蕙的意思,在蕙坐过的凳子上坐下来。他一面抓牌,一面暗暗地倾听蕙的脚步声。
觉新虽然在打牌,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他时常把牌发错,使得在旁边看牌的周氏惋惜地说:“你怎样打这张?你该打那一张。我看你今天的打法有点不对。”觉新也不作声,依旧“心不在焉”地打下去。他的牌风本来不好,这样一来变得更坏了。加以坐在下手的郑国光(蕙的丈夫)因为吃不到觉新的牌,不时叽哩咕噜地抱怨着。觉新更觉得没有趣味,勉强打完这五圈。他一算不过输了八元几角,站起来想不打了。
但是蕙还没有回来,众人又不肯让他休息,逼着他坐下再打。
觉新打了两牌,蕙来了。她立在觉新身边,看他发牌。觉新知道蕙在旁边。发牌便稍微仔细一点。这回觉新在庄,国光坐在对面。他做好了“三翻”等着“西风”来和牌,觉新却扣了一张“西风”不打出去。后来周氏和了。觉新把牌倒下来。国光看见那一张孤零零的“西风”,非常不高兴,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恼怒地自语道:“真正岂有此理。一张孤零零的‘西风’做什么不打?我就没有看见这种打法。”周老太太惊愕地瞪了国光一眼。觉新把眉头微微一皱,脸色开始发红了。但是他仍旧装出不曾听见的样子一面洗牌,一面跟周老太太讲话。
蕙听见她的丈夫的话,她马上变了脸色。她埋下头过了片刻。她再把头举起时脸上却带着微笑。这是勉强做出来的笑容。她带笑地对觉新说:“大表哥,我给你打两牌。”
觉新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但是他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连忙站起来,让蕙道:“好,我‘手气’不好,就请你给我打罢。”
蕙坐下。觉新站在她的旁边。她发牌时常常掉头征求觉新的意见。觉新总是点头说“好”,偶尔也表示不同的意见。
他们这样地打了三牌。国光抱怨的次数更多了。觉新总觉得国光的眼光就在他同蕙的脸上盘旋。有一次他抬起头去看国光,同那个人的眼光碰在一起了。他觉得一股妒嫉之火在他的脸上燃烧。他不能忍受,便借故离开了蕙,走出了左厢房。
房里有点闷热,外面的空气却很清爽。天井中间横着一条宽的石板路,两旁的土地上长着两株梧桐树,给两边厢房多少遮了一点阳光。蝉声从树上传下来,那些小生物断续地叫着。觉新站在阶上觉得心里很空虚。房里的牌声和树上的蝉声聒噪地送进他的耳里,增加了他的烦闷。他立了片刻。国光忽然在房里发出一声怪叫,好像是谁和了大牌了。接着是蕙的一声轻微的咳嗽。觉新不能够再听那些声音。他便往左上房走去,他想找一个人谈几句话。他想起芸,他要去看她。
杨嫂站在左上房门口。她正要出来,看见觉新,便招呼一声:“大少爷。”
“二小姐在里头吗?”觉新顺口问道。
“在里头。我去给大少爷报信,”杨嫂讨好地说。
“好,难为你,”觉新感谢道。
杨嫂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她想起一件事情便回来对觉新低声报告道:“大少爷,我给你说,大小姐有恭喜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然而说话和听话的人脸上都没有喜色。
觉新仿佛听见什么不入耳的话,皱起眉头沉下脸小声问道:“那么姑少爷待大小姐该好一点罢?”
“好一点?他们那种刻薄人家哪儿会做出厚道的事情。”杨嫂把嘴一扁,轻蔑地骂道。“他们只要少折磨大小姐就好了。
偏偏那两个老东西名堂多,今天一种规矩,明天一种规矩。姑少爷就只晓得耍脾气、摆架子。昨天家里有客,大小姐人不大舒服,没有下厨房做菜。后来亲家老太爷说了闲话,姑少爷晚上还发过一顿脾气,打烂了一个茶碗,叫大小姐哭了一常”“这些事情你对老太太她们说过没有?你最好不要告诉她们,免得她们心里难过,”觉新不加深思,担心地问道。
“我已经对太太说过了,”杨嫂愤慨地说。“我也晓得太太她们没有法子。不过倘若把这些事情瞒住太太她们,万一大小姐日后有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太太她们?”杨嫂说到后面,她的眼圈也红了,便不等觉新开口,就往芸的房间去了。
“有三长两短,”这句话像一柄铁锤在觉新的脑门上打击了一下。觉新痴呆地站在房中,过了半晌,才辩驳似地说道:“不会的。至少将来小少爷生出来,大小姐就可以过好日子了。”他说完听不见应声,觉得房里很空阔。他惊觉似地四下一看,才知道他正对着这个空屋子讲话,杨嫂已经不在这里了。
芸听说觉新来看她,十分高兴,不等觉新进去,便走出来迎接。觉新跟着芸进了她的房间。芸让他坐下,递了一把团扇给他,一面问道:“大表哥你不是在打牌吗?输了吗,赢了?”
“输了八块多钱。现在蕙表妹在替我打,”觉新拿着团扇客气地答道。
“可惜我不能够出去,不然我替你打,一定会赢钱的。那天不是赢过一回?”芸微笑地说,两只眼睛天真地望着觉新,粉脸上明显地现出一对酒涡。
“芸表妹,你一个人关在屋里真乏味。如果你姐夫不来就好了,”觉新无意地说。
“真讨厌。从前还好。现在姐姐来一趟他总要跟一趟,来了又不肯走。要是留姐姐多住一天,他很早就打发人来接。大表哥,你看这种人还有什么法子可想?”芸收敛了笑容,噘起嘴,气愤地说。
觉新想了一想,然后说:“最好把蕙表妹请到我们家里头去耍。你也去。我们不请表妹夫,看他怎么来?”
芸立刻开颜答道:“这个法子很好。”但是后来她又皱起眉头扫兴地说:“他不会让姐姐去的。”
“那么也就没有别的法子了,”觉新失望地说。
“其实姐姐也太懦弱。姐姐又不是卖给他们郑家的。看亲戚,走人户也是常事。这也要听他的话。”芸忿懑不平地说。
“芸表妹,你留心过没有?你姐姐近来很憔悴,常常干咳,好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