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牵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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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愤。她说:小凤死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大姐的话没有任何铺垫,让我的思想毫无准备。我险些被这句话击倒。我顿时感到榕树在眼前摇晃,瑶河开始涌起波涛,大姐的身影开始在我的眼里变虚变模糊了。我不知道我的感情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脆弱,为了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女人差点当着大姐的面流下泪来。我问:她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大姐又擤了一把涌动的鼻涕,说:七月初八夜里,在村口那口水塘里。我说不清为什么我的感情竟一下子冲动起来,冲着大姐吼道:你们干吗不早告诉我,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来跟我说?大姐的情绪被我的话煽动了,她说:通知你又怎么样,你会回去为她安葬吗?你要是对她有感情当初就不会把她甩了!我望着大姐,嗓子哑然了。
我抬起头望着耀眼的太阳,眼前闪耀着无数个彩色的光环。大姐不停地吸着鼻子,说:小凤是因为你才死的,头天她还和我谈到了你,她说她这辈子都丢不下你。她说这都是她的命,她认了!真是个可怜的女人。那天她哭得很伤心,她说她对不起你,说没能给你争脸……大姐抽泣着说:我后悔当时太大意了,其实她的那些话分明是在和我打招呼她要走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大姐的泪水汹涌地流淌。我不敢看她,一双眼睛盯着耀眼的太阳,眼前像蒙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大姐从身上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我,我伸手接住,原来是一封信。大姐说:这是小凤写给你的,是在后来清理她的衣服时发现的,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跟你说些什么。大姐说:你应该回去看看小凤的坟,还有小强。这孩子自从他妈死后变得更加孤独了,和谁都不愿说话。你已经失去了雪春,再不能失去这个孩子了。大姐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刘家湾,可你这样心里就安稳了吗?早知现在会这样,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去上学。做人为了什么啊?……大姐说完就走了,她要赶上午的最后一班车。我竟没有挽留她,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我已经忘记了我当时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糟糕境地,我只觉得心像是摔到地上破碎了之后又被人碾了一脚怎么也拾不起来了。
第一部分第一章(3)
5
在我三十多岁的人生经历中,我遇到了两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件是关于我的儿子小强。我和小凤结婚五年只有过结婚那天晚上一次肉体的接触,就创造出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这简直很难让人相信。多少结婚数年的夫妻为能生出一个他们盼望的儿子,汗流浃背地折腾几百次几千次却毫无结果,而我同小凤就那么一次接触却弄成了。如果不是命运故意捉弄又能怎么解释呢?据说女人每个月只有那么唯一的一次机会有可能受孕,时间非常地短暂。这么短暂的机会怎么单单让我闯上了呢?那时我正在北京的一所学校里没日没夜地读书,已经将这个远在刘家湾的叫小凤的女人淡忘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大姐的信,那是我上学以后接到的第一封信。大姐告诉我小凤为我生了个儿子。我的心吓得怦怦乱跳,好像医生突然宣布我的身体里长了瘤子,满脑子只剩下了三个字:我完了!等我平静下来,我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冒然来到人世的孩子会是我播下的种子。为此我特地去找过校医。女校医认真地为我计算过日期后郑重地告诉我,这孩子确实是我的儿子。望着女校医那张认真的面容我仍然无法接受这个孩子。我开始寻找否决这个孩子的理由,我最希望得到的理由就是能获得小凤不贞的证据。我的这个想法很有点卑鄙,可我并没有感到不光彩。直到三年后毕业回到家,我这个卑鄙的计划才被迫放弃,因为那个孩子从头到脚简直就是我模样的翻版。
第二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关于小凤死亡的那个梦。其实就那个梦本身而言并无神秘之处,它的神秘是由于它同后来我知道的小凤的死亡过程惊人地相似,而且我找不出任何可以消除神秘的理由。小时候母亲常说她梦见过外婆死亡的过程。母亲一直声称那不是梦而是外婆在和她作最后的告别。母亲说人死的时候他的灵魂要把他死的消息告诉他最亲的人。那时我根本不相信,认为母亲脑子很封建。父亲和我的观点一致,他说母亲的话毫无根据,说那完全是一种巧合。父亲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爷爷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来和他告别?爷爷只有父亲一个儿子,父亲说难道我和他不亲吗?我一直支持父亲的观点,直到小凤的死,我的观点转变了,转向了支持母亲。这一刻诞生在我噙着泪水读完了小凤那封信之后的一瞬间。
小凤的信算不上精美绝伦的爱情书信杰作,燕妮给马克思的爱情书信才算得上杰作。但小凤的信是我迄今收到的最神奇的一封信,我苦心经营了三十多年的那个色彩斑斓的梦幻被这张薄薄的纸片彻底击碎了,它改变了我后半生的人生轨迹!我说的神奇是指它的内容完全是从我八月二日凌晨梦境里复制过来的。信中小凤的话与梦中那个小凤的话简直如出一辙!这让我心中感到震惊和不安。小学没毕业的小凤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从没写过信的,我甚至没看见她写过一个字。过去在大队宣传队演节目背台词都是我一句一句地教她记下的,她怎么会写出这样一封让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动容的信的呢?这封信完全不是她的文化水平所能完成的事情。信中除了夹杂着一些错别字外你很难再找出别的毛病。小凤一声声地数落着我骂着我。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畅快淋漓地骂我,然而我却能读出那骂声后面的一缕剪不断的恋情,因此我猜想她一定是一边流着泪一边写下这封信的。她把她一生的话都留在了这张纸上,然后走向了村外那口水塘。信的结尾日期是七月初八夜。我翻看了一下日历,原来它同八月一日竟是同一天!我身子重重地颤抖了一下,她是在临死前的一刻写下这封信的!而在她写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刚刚进入梦境,这能说是巧合吗?我放下信纸拿出笔在纸上计算着我和小凤五年零三个月的夫妻时间,结果让我吓了一跳——我计算的数字和梦中小凤说的那个数字只相差一天!如果刨去这其间的一次闰年则正好相等!
一种嗡嗡地怪叫声在脑子里盘旋,是那群乌鸦的声音。还能说那个梦仅仅是巧合吗?我否定了巧合。我忽然想起了母亲曾经说过的话,我想小凤死前她的灵魂确实来瑶城见过我。她为什么要这样?这个可怜的女人!
我在老榕树下不知呆了多久。在这寂静的郊外,在这棵神秘的老榕树下,我像一个鬼魂在记忆的长河里毫无头绪地游荡,搜寻与这个死去的女人有关的破碎的记忆。瑶河水面上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并向四野飘散。我感觉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渐渐地水雾凝结成水滴落下来,流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抹了一下竟抹出了一片潮湿——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流泪!我感觉到了那小小液滴的凉意,它让我猛然间清醒起来。我想我是该回一趟刘家湾,去看看已经长眠于地下的小凤,还有我的儿子小强。
6
顾艳玲又去了浦城,自从小琪被兰彩云带到浦城以后,她大约半个月就要去一趟浦城,宣传部没人敢对她的行踪有什么异议。顾艳玲是个自由散漫惯了的人,从小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养成了一种无忧无虑的傲慢性格,现在又有了我这只保护伞,她更是为所欲为目空一切了。她的这种性格成了引发我们一次次争吵的导火索,可她仍旧我行我素行踪无定,从不事先和我打声招呼,顶多只留张纸条,只写一句话:“我去看小琪”。但这次她写的却不是去看小琪,而是“妈说有要事,要我去一趟”。我心里悠了一下,忽然想起了那天陈天明的那句蹊跷的问话。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难道顾志杰真的有了麻烦了吗?可我此时没有心思去想这事,我想的只是小凤的死和我的儿子小强,我拿定主意明天就回刘家湾,去看我快十年没见的儿子。
BP机不停地响,吵得我心烦。我没有看谁在呼我,伸手把它关了。过一会电话响起来,我想一定是顾艳玲的,她大概已经到达浦城了。拿起电话却不是,说话的是陈天明。陈天明问:你大姐走了没有?要没走就带过来我们一起吃饭。我说她早就走了,我留不下她。陈天明说干吗这么急,大老远的来一趟怎么不住几天?我说田里活正忙,她丢不下。陈天明停了一下问:她来找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办,要不要我帮忙?我讨厌他这种假客套,明知人已经走了却假惺惺地要帮忙。我冷冰冰地说:不用,没什么事需要你帮忙。陈天明嗯哦一声,对我的语调似乎有所悟。他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听你的声音好像生病了。我说是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陈天明说那你下午就别上班了,好好休息几天,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我说那好吧。我正准备说再见,陈天明又问了一句,这句话让我好长时间心里着不了地。他问:顾书记还好吧?我以为我听错了,愣了半天才答:不知道,我已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陈天明哦了一声,嘴里似乎有话咽了回去,同那天晚上一样,然后和我说了再见。
按照正常的思路我应该打电话给浦城,侧面了解一下我岳父顾志杰的情况。在我的人生道路上顾志杰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没有他也就没有我的今天。可我没有这么做,我的脑子里出现的全是我儿子小强的脸。那稚嫩的脸上挂着泪水,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不能等到明天,我要立刻动身去刘家湾,去看那个可怜的孩子。
7
中巴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把我抛在了金瓦湖边的一条土路上。我是临时改变主意没有乘坐国营长途汽车而改坐个体中巴的。车站里不少人都认识我,一个县委副书记外出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不坐小车而乘大客,无论如何都让他们的脑子转不过弯来,接着会生出一连串的联想。要不了多久整个瑶城就会传出各种各样的猜测,猜测我是不是犯了某种错误正在走下台?瑶城真是太小了,若是在大城市,像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副处长掉进茫茫人海谁能看得见你?可在瑶城就不一样了,一个副处长走在大街上就像国家领导人一样引人注目。刚才在车上,那个开中巴车的小伙子一眼就认出了我。我递钱给他买车票,他接过钱望着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好像在电视里见过你,你是在县委大院工作吧?我也笑笑,说:你一定看错人了,我从没上过电视,也不在县委大院工作。小伙子说:我记得不错,你和某某副书记长得一模一样。我笑笑说:其实人长得都很像。小伙子不再把我当那个某某副书记了,他的笑有些猥亵:听说他已经换了三个老婆了,你听说过吗。我脸上一阵燥热,说:我也听说了。小伙子边找我钱边说:真有意思!我接过找钱,说:是很有意思。我说完赶紧把头扭向了窗外,生怕被别人再认出我来。幸好一路上上来的人再没有人认出我。
我站在金瓦湖北岸的矮山顶上那条土路的起点,向南眺望那片烟波浩淼的湖水,胸膛里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感受。三十年前,那时我八岁。一次母亲请算命的瞎子为我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