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10李敖系列之6李敖杂文集-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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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还在国民党老神在在下,曲学阿世又阿当道,不敢攻击三民主义,有的还妄想「三民主义统一中国」;海峡西岸的出类拔萃之士,虽然思想解放、个人解放上有勇敢的觉悟,但是因为几十年的教条污染,这种觉悟,还处处留下污染的痕迹而不自觉。一般说来,水平实在不敢恭维。他们跳来跳去,以为自己跳出来了,其实还在如来佛的掌心里。他们著书立说,处处不脱马克斯的心传与唯物的独断,虽然他们口口声声在争自由民主。海峡两岸的出类拔萃之士按说不该像匹夫匹妇那样混蛋,但是,他们又高明多少呢?为什么中国人变成这样?根本的原因,是在思想解放、个人解放上基础太差。七十年前的新文化运动,还没生根发叶,就「根株浮沧海」了。当时优秀的知识分子,在思想解放、个人解放上变成了半吊子,本欲度人,结果尚不足以自救。天下不危,岂可得乎?
当时优秀的知识分子,从事新文化运动,在标榜的项目上,虽不周全,大致不差。但是由于他们本身也在摸索中前进,所以矛盾时出。以急先锋陈独秀为例,他气壮总胜于理直。他大刀阔斧论古典主义之当废,但却同时盛誉古典主义而不自知;他明白宣布「相信尊重自然科学实验哲学」,但却误以为唯物辩证法是科学;他说实验哲学和辩证法的唯物史观是近代两个最重要的思想方法,并希望两者能成为联合战线,其实是完全错误的。辩证法是达尔文演化论成立以前的玄学,实在不是什么科学,但是陈独秀却不知道,他的徒子徒孙也不知道。陈独秀后来带头替中国选择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的理想是美丽的、伟大的、无懈可击的,并且是古往今来志士仁人的一贯好梦。「礼记」中「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岂不正是共产主义的「各尽所能」吗?「贷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岂不正是共产主义的「各取所需」吗?但是,把这么伟大的圣人才能做到的境界,施之于匹夫匹妇,又如何可行?此难怪中国人读了两千年「礼记」,结果却只能读不能行。陈独秀不知国货的共产主义不可行,反引进洋货共产主义,他的徒子徒孙且以可用阶级斗争的方法,一蹴而几于先,再阶级专政于后,期得长治久安,殊不知此非深知马克斯者也。马克斯早在一八六五年就完成「资本论」初稿的最后两卷,但他不让恩格斯看,事实上,他在第三卷中,已经动摇了他在第一卷中劳动价值论的论据。他在一八七二年海牙大会的讲演中,也有「我们不否认有些国家如英国、美国,甚至荷兰的劳工们,可用和平方法达到目的」的石破天惊之言,可见马克斯本人,对马克斯主义,也不无疑义。恩格斯1890年写信给舒密特,提到马克斯曾自讽的说:「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不是一个马克斯主义者!」由此可见,此马来头大,固有自知之明者也。如今一个世纪下来,马克斯所预言的资本主义,依然逍遥健在,而共产主义亦不得不明暗之间,走资以求繁荣,可见教匹夫匹妇去做圣人,志士仁人实有力不从心之苦。七十年前陈独秀的带头误以唯物辩证法是科学,证明了他错认「赛先生」。新文化运动人物以「冲决网罗」的思想解放、个人解放为天下倡,但他们自己,却身陷新罗网而不自知,五四之为岔路,此为最大明证。新文化运动时代的优秀知识分子,在思想解放、个人解放上变成了半吊子,又岂止陈独秀?他们之中,不论上层或下层,在为中国导向上面,都不难挑出毛病和笑话。例如鲁迅,在当时,他的思想竟是反对「自由平等之念,社会民主之思」的,他不但反自由民主,并且连代议制度都反,这是什么头脑?又如毛泽东,他在中共建党筹组湖南小组的前夜,还在长沙大公报上鼓吹「湖南独立」、主张中国应「实行「各省人民自决主义」,二十二行省、三特区、两藩地,合共二十七个地方,最好分为二十七个国。」而湖南本身,要建立「湖南共和国」,以免「湖南受中国之累」!这又是什么头脑?这种由当时优秀知识分子给中国乱投医、乱带路的现象,在在都显示了他们的「目的热」,往往造成了「方法盲」,原因无他,他们自己在思想解放、个人解放上,火候不无可议,热情有余,沉潜不足。当时最理智的莫过于胡适。胡适看出主义不是万灵丹,因而劝人多谈问题少谈主义,其眼光锐利,确在他人之上。但胡适也有他的盲点,例如他在一九二六年宣称:「十八世纪的新宗教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当时讲了许多话申述这个主张。可是二十七年后,他公开忏悔了,公开忏悔他「在那时与许多知识分子所同犯的错误;在当时,一班知识分子总以为社会主义这个潮流当然是将来的一个趋势」。他说三十多年来,「极左的与极右的社会主义,拿国家极大的权力来为社会主义作实验;而两种实验的结果都走到非奴役、集中营,非用政治犯、强迫劳工,非用极端的独裁,没有方法维持他的政权。因为这个三十多年的政治、经济的大实验,极左的极右的大实验的失败,给我们一个教训。」所以大家才有以觉悟。「在外国,如在美国,现在有好几个杂志,最著名的如「自由人」(Freeman)杂志,里面的作家中有许多都是当初做过共产党的,做过社会主义信徒的,现在回过头来提倡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经济制度。这种在思想上根本的改变,我们不能不归功于三十多年来世界上这几个大的社会主义实验的失败,使我们引起觉悟──包括我个人,在今天这样的大会里当众忏悔。」由此可见,新文化运动时代的大宗师胡适,在为中国导向方面,也未尝不一时错认「德先生」,而有以误入歧途。连胡适都如此,其它优秀知识分子更可知矣!
一个多世纪来,中国优秀知识分子为祖国带路,试验过君主立宪、试验过开明专制、试验过保皇、试验过革命、试验过勤王复辟、试验过再造共和、试验过新华春梦、试验过金陵春梦、试验过北京红楼梦。什么都试验过,只忘了试验一件事,就是帝国主义统治香港那种调调儿。结果呢,一个多世纪的比赛下来,试验出来最成功的,竟是帝国主义下的香港!香港百分之七十都是中国人,但在洋鬼子的统治下,居然创造出一个令全世界赞叹的地区,在全世界经济衰退的时候,它还能维持生产总值每年百分之十的成长、还能成为全世界第三个金融中心,更重要的,在繁荣以外,它给了中国人充份的言论自由。结果比赛下来,他们的「殖民」待遇,都胜过我们的「大国民」水平。连起码的自由与繁荣都远胜于中国人自己的统治,这种国耻,比香港割给英国更丢人吧?有时候,我们觉得我们除了「以做中国人为荣」外,其它能引以为荣的,竟不堪枚举,除了「爱国」、「民族」、「光荣」、「大义」这些引以自慰的抽象外,简直没有多少可以自豪的实绩了,做为中国人,这不太可怜了吗?设想当年道光皇帝甘心亡国,岂止香港,连整个中国都割给英国,一个多世纪下来,中国人是不是也不错呢?我看至少至少,不会比国民党统治更坏吧?当然爱国者会说:这是什么话!我们不要做亡国奴!但是,另一种声音我们也不妨想想:许多时候,做了亡国奴的自由与繁荣,竟比做一个政权的家奴还象样,这又怎么说呢?富兰克林说:「那里有自由,那里便是我的祖国。」这种声音,岂不也值得我们比比吗?
五四运动以打倒帝国主义始,以被帝国主义打倒终。我们走了七十年的远路,如今自由无缘、繁荣没份,在上者专政,在下者浑沌,所谓思想解放、个人解放,都还瞠乎其后,不知何年何月才得登彼岸而迷津。抚今追昔,真令人不禁为五四忧。也许再过七十年,我们才能真正达到新文化运动所标榜的项目。不过,先决条件是不能再走错路了,再走错路,再来个七十年也没用。那时候,我们已是世界第一贫穷愚昧之国,连帝国主义都不要我们了!
犧牲那一代?/作者:李敖
古今中外,志士仁人舍己為人,無不「犧牲小我,成全大我」。不過,這種犧牲的信仰,有時也會走火入魔,從個人的自我犧牲的美德變為集體的中風狂走的強制,形成舉國若狂的犧牲場面,這種宗教式的集體狂熱所帶來的問睿簿投嗔恕
胡適寫「丁文江的傳記」,提到他這老朋友信仰一種「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的宗教。丁文江特別推崇螞蟻,說螞蟻有「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的天性」。他認為「天演之結果,凡各動物皆有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之天性,蓋不如是不足以生存也。」丁文江這種宗教,胡適是不贊成的。胡適說:丁文江的情感「使他不能完全了解這種宗教心可以含有絕大危險性,可以瘋狂到屠戮百千萬生臁自以為是「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
以蘇聯為例。當年丁文江說:「……照蘇俄的現狀,我們看不出一點平等自由的光明。不錯,資本階級是洠в辛恕!y治的階級,很廉潔,很努力,許多非共產黨都可以承認的。然而平等則完全不是。……蘇俄統治者的生活與平民是兩樣的。……從殺人,放逐,到自由平等是一條很遠的路。」「我雖不贊成共產主義,我卻極熱忱的希望蘇俄成功。洠в袉栴},蘇俄的共產是一個空前大試驗。如果失敗,則十五年來被槍斃的,餓死的,放逐的人都是冤枉死了,豈不是悲劇中的悲劇?」對這種理論,胡適反駁說:丁文江「在上文說:「從殺人,放逐,到自由平等,是一條很遠的路。」他現在說:「如果失敗,則十五年來被槍斃的,餓死的,放逐的人都是冤枉死了!」這豈不等於說:「如果成功,則十五年來被槍斃的,餓死的,放逐的人都不算是冤枉死的了!」」所以胡適的結論是,這種理論,是丁文江「「為全種萬世而犧牲個體一時」的宗教在那兒作怪。」
不贊成共產主義的丁文江,都有集體犧牲的狂熱如此,信仰共產主義的人們,自然更不消說。共產主義者提出一個偉大的口號,就是「犧牲這一代以為下一代」。在這種信仰下,一切苦難、一切災禍、一切「一家哭」「一路哭」、一切「千萬人頭落地」,對他們說來,都不算什麼。他們要「犧牲享受,享受犧牲」;犧牲同志,同志犧牲;犧牲自已,自已犧牲,什麼也不為,為的只是下一代,下一代的遠景、下一代的苦盡甘來。但是,以他們的「目的熱」卻「方法盲」,所謂遠景所謂苦盡甘來,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兌現?事實證實給下一代的是:「從殺人,放逐,到自由平等是一條很遠的路。」他們革了幾十年的命、吃了幾十年的苦、造成了幾十年的浩劫,可是,人間天堂還是在天上,他們從黑頭到白髮、從吶喊到彷徨、從兩手血滴到頭破血流,最後所換得的,卻是這一代的頹唐和下一代的迷失,這種可怕的宗教,想來也真令人寒毛直豎。
孫中山提倡「以俄為師」,所以國民黨也感染出「犧牲個人的自由,為了國家的自由」等怪論。這類怪論,自是具體而微的「犧牲這一代以為下一代」。不過,由於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