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10李敖系列之6李敖杂文集-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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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书中,我实在找不出中国男人有多少罗曼蒂克的气质,所以,根本上,严格说来,他们形式上的「爱情」也简直不成其为「爱情」。吴伟业、陈其年歌颂的「王郎」、曾国藩歌颂的「李生」,我总恶心的感到,这些都是变态,不是爱情。一如「红楼梦」里演戏过後的柳湘莲,被薛氏之子误为相公,而要按倒在地一样。你不能说这些是爱情,爱情不该这样陈旧、这样粗鲁、这样拙劣。只要稍用水准、稍讲情调,你就会发现:过去中国式的爱情,实在不及格、不及格。中华文化复兴吗?在爱情的范畴里,我们能复兴到什麽?
十一月五号报上说,台北西门闹区的情杀案,是「在某单位服役的中尉军官庄水昆,因情感纠葛愤而行凶,他先在部队内杀死了一名卫兵,并将这名卫兵的体藏放在车辆底下,然後拿了一支枪从新竹赶至台北,到自己一见锺情的部属妹妹许美月家中,将许美月击毙、击伤她的哥哥,并纵火焚屋,然後畏罪饮弹自杀」。看吧,又来了!中国式的爱情!随便一个例子,就显露给我们多少病态、多少粗鲁!但你别忘了,这种行为并不是「某单位服役的中尉军官」个人的行为,这种行为是陈旧、拙劣爱情传统的反映,只有根本不懂爱情为何物的人,才如此焚琴煮鹤、如此赶尽杀绝、如此霸王硬上弓。真正的爱情绝不这样,这样不漂亮的、不脱的,绝不是真的爱情!
现代的中国人,必须练习学会如何走向现代化,用现代化的水准与情调,开展现代化的爱情。迷恋秋雨梧桐,何如春江水暖?感叹难乎为继,何如独起楼台?在罗曼蒂克的爱情上,中国文化和乡土都无根可寻、无同可认,虽然本是同根生,无奈土壤不对,对现代的我们实没好处。
觉醒吧,中国的情人们!大情人正等我们来做。此时不做,还待何时?难道真等地老天荒吗?别迷糊了!地老天荒只能做大浑蛋,绝非大情人。要做大情人,可得趁早呀!
「中国时报」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日〔附记〕
刘声木「艾楚斋四笔」卷二有段文字记朱彝尊的「风怀诗」,他说:
吴县张应南户部藏有朱彝尊风怀诗手稿,与刻本不同涂改满纸,均有「颠倒鸳鸯」小印钤记,前後有名人题跋甚多。其妻兄吴县曹君直孝廉元忠曾亲见之。太仓某家藏有「鸳水仙缘」弹词一种,记风怀诗及洞仙歌词曲本事。吾乡姚庚甫大令景衡,年七十馀,尝为後学讲风怀贰百韵隐事,语语有证云云,语见桐城萧敬甫徵君穆庚子札记。
声木谨案:秀水朱竹坤太史彝尊,诗在我朝,虽为一大家,而风怀一诗,实为全集之玷,亦无庸为之穿凿附会,务必牵合及于某某而後已。纵使太史自暴其恶於众,後人更不必为之穷形尽象,刻画无盐,吾不知为之笺证者,欲师其事乎?抑欲师其诗乎?未免两失之矣!这段很有趣味的老夫子文字,更可反衬出朱彝尊的大勇。
(本文转录自「李敖祸台五十年庆祝十书」第六册的「君子爱人以色」)
师道与是非
我读「列子」这部书,其中有一段话吸引了我,为了醒目,我把它排成新诗的样子:
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
进二子之道,乘风而归。
尹生闻之,从列子居。……
列子曰……
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
叁年之後
心不敢念是非,
口不敢言利害。
始得夫子一盼而已。
五年之後
心庚(更)念是非,
口庚言利害。
夫子始一解颜而笑。
七年之後
从心之所念,庚无是非,
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
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
九年之後
横心之所念,
横口之所言,
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
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
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
若人之为我友。
内外进矣!
对这段话,大义理家或大考据家,自然纷纷有他们的解释,我懒得研究他们是怎麽解释
的,我只想照我自己的意思,给它来一番「李氏新解」。
我的「新解」是,这段话的妙处,乃在它把一个学生的受教育的历程,做了一番有意思
的比喻。它描写学生在老师的「春风化雨」下,对「是非」「利害」观念的层层演变,从「不敢念是非」一变为「庚念是非」,再变「庚无是非」,最後变为不知人我的是非。而这种演变,做老师的,自然随时从旁奖掖或示以颜色,老师看到孺子可教,遂由一盼到一笑,由一笑到「排排坐,吃果果」,最後浑然一体,师徒一致,形成了一个「学网」,在「学网」之中,他们谈的只是辈分和名分,谁跟你谈是非?
重名分,是中国传统的特色。子曰:「必也正名乎?」於是,在正名过程里,师生是其
中一个强而有力的名分。但是,孔子似乎觉得,老是「名分至上」、「辈分第一」,似乎也不太好,至少在「仁」面前,「名分」「辈分」应该让一让,所以他说:「当仁不让於师。」所谓「当仁不让」的「仁」字,大义理家和大考据家们又纷纷有他们的解释,我认为这个仁字可以解释做一种对「是非」的观念,一种对「是」(真理)的固执,一种对「非」厌恶。如果这样解释,我认为「当仁不让於师」一句话,实际上就是说:「在真理和是非面前,不能因为有师生的名分就马马虎虎。这是不能让的,就便是老师,我们也要批评。」读过亚理士多德的「尼可马堪伦理学」(EthicaNiachea)的人,都会在第一部第六章里,看到他批评他的老师柏拉图的话,他指出真理和师友都是亲爱的,但在不可得兼的场合,他选择真理。
孔子说「当仁不让於师」的本意,就是在此。仁是真理,信奉真理的人是「不忧」的,
因为真理可以使自己「内省不疚」,「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所以,信奉真理的人,才会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但是,问题来了,就是一旦真有一个「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的局面出现了(比方说,这个局面是一个大学的文学院),以「仁者不忧」自命的人,是不是要表现一次「是吾忧也」的气概呢?
照孔子的说法,是要表现的。因为孔子说「仁者必有勇」,仁者应该表现出「当仁不让」的勇气。
但是孔子没有想到,这种表现有实际上的困难,它不能发衍为一种使人遵行的传统,原因很简单它触了另外一种传统。
另外一种传统就是中国的「名分」传统,在名分传统底下,一个讲求当仁不让的「是非」传统,是无法发荣滋长的。换句话说,传统跟传统打了架,结果呢,「师生」的名分传统胜利,「不让於师」的是非传统投降。
这种矛盾的冲突与胜负,是这位两千四百年前的老教育家压根儿没想到的,其实这该怪他自己,怪他为後人铸造传统的时候,竟不小心弄成了「两统相斗,必有一伤」的局面。
这种局面,老教育家自己就碰到了: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於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从是非传统来讲,叶公那边是对的:爸爸偷羊的「是」,做儿子的,除非说谎话,是无法「非」掉的;但从名分传统来讲,孔子显然牺牲了是非,他主张把「是」予以「隐」掉,唯有「隐」掉,才算「直在其中矣」!
这样看来,孔子所转引的「直道而事人」,所赞叹的「直哉史鱼」,其中所谓的「直」,并不是依靠在对「是」(真理)的固执上,而是一种对名分的屈服。屈服的结果,所谓「直道而行」云云,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并没要你真的拿来实行。这种「直」,只能在你心「中」去实行,不能冒冒失失的搬到罗斯福路叁段来实行。
分析到这一步,我们才能明白孔老夫子的心眼里的意义,才能明白「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大道理。
这种名分前面不论是非的做法,孔子本人便是第一个实行家。他作「春秋」,尽管称赞「直」笔的董狐,但他自己却不敢「直」笔。例如鲁国四次弑君,他不写;一次逐君,他不写;一次戕於外,他不写;狄灭卫,他不写;晋侯传见周天子,他改写。……这种不肯说真话的态度,就是我们圣人的态度。这是什麽?这是「曲」笔、这是伪善、这是曲道其外,「直道其中」!
写到这里,我们总该明白了:在中国传统内,名分底下无真理、辈分底下无是非、师道底下无直道。唯一「当仁不让於师」的牌子,只是能看而不能摸,更不能摘下来耍。凡是傻头傻脑,硬将「论语」的教条拿来实行,不想「托诸空言」而要「见诸行事」的,那他一定是傻瓜,一定要被围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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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信奉真理的人还是不要失望,还是要读「论语」。
在「论语」中,孔子提出一个问题,他怀疑的问:
觚不觚。觚哉?觚哉?
翻成山东白话,他是说:
觚是有六个角的酒呀!现在觚没有六个角了哇!俺倒要问问:这是啥子觚呀?这是啥子觚呀?
这是孔子的「正名主义」。这个主义的特色是使A恰如A、B恰如B,使万物各得其分,觚要觚、君要君、臣要臣、父要父、子要子;觚不要不觚而觚,君不要不君而君,臣不要不臣而臣,父不要不父而父,子不要不子而子;觚而不觚者,「觚哉」?君而不君者,皇帝哉?臣而不臣者,大臣哉?父而不父者,老子哉?子而不子者,小子哉?……如此类推,可得下式:
〔文言〕师不师。师哉?师哉?
生不生。生哉?生哉?
〔白话〕老师不像老师。这难道是老师吗?这难道是老师吗?
学生不像学生。这难道是学生吗?这难道是学生吗?
这种逻辑,年羹尧把它引申出来写成对联:
不敬先生,天诛地灭;
误人子弟,男盗女娼。
在这里,年羹尧用爽快的意思表示了做学生的和做老师的各应遵循的尺度,凡是不遵循这个尺度的,一概剥夺他应有的名分。
这样,我们又可得到一个新解释:凡是「老师其外,误人其中」的老师,都不能算是老师,都应该剥夺他应有的名分、应该走开。
凡是有这种新颖认识的人,他不会再有一种「狭义的师道迷信」,认为老师是永远不可违背的、不可批评的。
章太炎是打破这种「狭义的师道迷信」的人,所以他写了一篇「谢本师」来反抗他的老师俞樾,为了俞樾的保守。
周作人是打破这种「狭义的师道迷信」的人,所以他也写了一篇「谢本师」来反抗他的老师章太炎,为了章太炎的落伍。
周作人的学生也是打破这种「狭义的师道迷信」的人,所以他们也写出了一篇「谢本师」来反抗老师周作人,为了周作人跟日本人合作。
任何有点进化头脑的老师,都不该为自己学生的「背叛」感到惊骇或难过,因为这种「背叛」,乃是一种对进步的督促。
任何有点好汉作风的学生,都不该为「背叛」自己的老师感到内疚或不安,而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