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8-隐形伴侣-第2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学会了骂人。肖潇皱皱眉,说:
“算了,没有就不吃呗。”
“妈的,这帮坐地户、土霸王,良心都叫狗吃了。我们拿钱买还不行?谁知道他把鸡蛋送谁的窝里去了?昨天我还看见……”
“也许是卖完了。”
“卖完了?就是刁难知识青年,排外主义!”他激怒地喊起来,“没有鸡蛋我给你吃什么?”
肖潇说:“你点上蜡,上外屋看看。”
陈旭在外屋站了一会儿,不作声。又回到屋里,朝炕上的杂物看了看,瓮声瓮气地说:
“谁送来的?”
“我也叫不上名字,都是坐地户……知青都还没回来呀……”
孩子哭了,在襁褓里扭动。肖潇穿上衣服坐起来,去抱孩子。孩子软耷耷的,抱起来很别扭。她每次抱他的时候,总有点害怕。
“换尿布吗?”陈旭抬头问。
“嗯。”
外屋的门又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一个小小的人影,怀里抱着什么,站在他们面前。
“这只下蛋鸡,俺爸俺妈说,给肖姐。留着下蛋也行,杀了吃也行……”
墙上的影子里,有一对翘翘的小辫。
母鸡在她怀里舒舒服服躺着,扭着脖子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好像很乐意到这儿来。
肖潇认出来,那是刘老狠的老丫头小勤。
《隐形伴侣》 三年夜饭(7)
墙上的小辫突然模糊成一片枝枝杈杈的灌木丛……她吸吸鼻子,揉了揉眼睛。
这一天,吃了晚饭,陈旭把碗泡在锅里来不及洗涮,就匆匆戴上棉帽,又束上一根已更换过无数次的草绳,拿起两只土篮,对肖潇说:
“下午我看见拖车到鹤岗小煤窑去拉煤了,今晚肯定来煤,我上机耕队去等着,多弄点回来。”
“看你那样儿,倒像个土匪去抢煤……”
“就是抢煤嘛。”他自嘲地耸耸鼻子,“不抢哪里来?再过些日子,知青都回来了……”
“你吃饱了吗?”肖潇问。
他点点头,转身走出去。一只手把门紧紧拽了一下。
肖潇总是怀疑陈旭并没有真的吃饱,每次他手忙脚乱地做完一顿饭,就得挑水劈子、洗尿布,好容易洗完了,又得做下一顿饭。去年秋季大涝,低洼地的柴禾泡在水里,冬雪又早,地里下不去脚。本想等地上了大冻,陈旭找几个人去水库割苇子,没料到知青突然放假,走了个空。元旦那几天休息,陈旭独自上远远的草甸去割了几十捆草,背不回来,后来总算借到一辆牛车去拉,天黑下许久,陈旭还没回来。肖潇沿大道去找,见他一人坐在空空的牛车上发呆。那头牛埋头在道边啃草根儿,一副打死也不动窝的犟模样。原来是一头干一天活儿没喂料的饿牛……
他们家的柴禾垛,趴趴着,像个小土堆,还没人家的鸡窝高。大雪一盖,抠半天才扯出一把筷子似的干草。
陈旭本打算春节时,再上水库去打苇子,没想到就发生了扁木陀的事,以后许多天,陈旭整日一言不发,连镰刀也没摸一下。
没柴禾就不能烧大锅,用大锅烧水做饭,又快又省事。可是,他们却似乎永远同柴禾无缘,永远为它发愁。
幸亏火墙炉子通炕,只要弄到煤和子,就又能取暖又能做饭了。不过每次生上火,炉口就呼呼倒烟,即刻里屋也烟雾腾腾。细细查找,严丝合缝的砖墙上竟找不着冒烟的所在。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灵却丝丝缕缕地搅扰你,呛得喉咙痒痒。
她不知道陈旭是从哪里弄到煤和子的,她只知道为了省煤,他每做一顿饭就要重新点一次炉子。做饭时间很长,也不定时。她总觉得好像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炉膛像只老虎口,满满一锹煤扔进去连个底也盖不住。”他嘀嘀咕咕地在外屋发牢骚。端着碗进来,看一眼儿子,脸又晴朗了,抬抬眉毛,说:“外头老虎,里头还有只老虎哇。”
肖潇属老虎,坐月子开始更加饿,总也吃不饱,吃饱了,一会又饿。饿得她很惭愧。因为陈旭每次给她熬好小米粥,煮好鸡蛋,自己就一个人坐在外屋的小板凳上呼噜呼噜地吃饭,也不知吃的什么。从来没听见他炒菜,有时她看见他嘴角上挂着酱油迹,问他,他说只不过舔了舔酱油瓶口而已。有一天他出去了,肖潇悄悄爬起来,推开门看,外屋的锅台上,一锅凉大子,几只煮熟的土豆,泡在酱油里……
“你……同我一道吃。”后来,她想出对策。
“我们俩人都吃小灶,要有先后。”他嘻皮笑脸地说,在衣角蹭手。
“你不吃,我也不吃。”
“凉了。”
“凉了就凉了。”
“我……又不是产妇娘。你就算为儿子吃……”他哄她。
“不。”她仍然满心歉疚,眼泪汪汪起来。
“快吃!”他不耐烦了,瞪起眼发火。
他走了,到黑暗中去觅火,到风雪中去取暖。
孩子睡着了。小屋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她静静躺着,倾听着窗外原野上终日喧嚣的风。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与烦闷在她心里潜移扩散。还有二十几天?这几百个钟点就这么躺下去、躺下去,为吃、为睡,为孩子的哭,为陈旭的奔波操劳。到底为什么?昏暗的小屋,像一座地牢,把个活活的人,扣在炕上,无病无痛,却活活地躺下去……
屋里渐渐地亮起来,照出身边的孩子苍白的小脸和火墙上那一串五颜六色的尿布,她翻过身,望见窗外一个半圆形的月亮,好奇地探视着她。月的边界很清晰,似用刀子小心地切出一半,而把那另一半甩进了浩茫的宇宙……
月亮也许是太阳的孩子?太阳用自己的光亮抚养它,一个月便长成一个。太阳一年有十二个孩子,长大了就远远地走了……
这稚嫩的小东西,真同她有那样一种血肉的联系?她用什么养活他?那像她又不像她、像他又不像他的小小的眼睛鼻子,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再也分不清哪儿是她、哪儿是他。即使世间的万物可分,生命却难以分割,他是一道铁锚,把他和她,从此牢牢地拴在一起……可是,每天每天,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奄奄一息了,那个伟大又可怜的母亲……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外屋敲门。
她又辨别了一会儿,确是有人敲门。会是谁呢?在这个地方,敲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
“进来!”她尽量大声喊。
有个人轻轻走进来,手电筒光闪着亮。但看来他不熟悉这屋子,碰在了外屋的水桶上,又撞在炕沿上。
“是我。”他站在地中间,用一种生冷的口吻淡淡说,“来看看你。”
她戴着棉帽,穿着大棉袄,像个男的。但肖潇听出来,是郭春莓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不像南方知青那样互相用家乡话对话。她总是说一口东北话。
她愣了一愣。全分场就是郭春莓没回家。可她前几天一直没来过……
“你坐……”她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边披上棉袄,坐起来。
“我刚从省里讲用回来。不知道你……”郭春莓把一包东西放在炕上,“这包饼干,给你小孩吃。”
肖潇想说,孩子太小,还不会吃饼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担子越来越重了。今年要养五百头育肥猪。”
“你就是因为猪,才没回家吧?”
《隐形伴侣》 三年夜饭(8)
“嗯哪。还要开会,总场、管局、地区的会,太忙。家里的事小,革命事大呀!”
“你……不想家吗?”
“不想,想也能克服。”郭春莓的口气很严肃,“肖潇,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同你谈一个问题。嗬,这儿没有蜡吗?”
“在桌上,你自己点吧。”
郭春莓点亮了蜡烛。肖潇发现她的脸红得发亮,眼睛越发地细了。其实她并不好看,可以说一点也不好看,眉毛那么粗,衣服上有一股猪圈的气味。
郭春莓远远地瞟了孩子一眼,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呀?”
“陈离。”
“是犁地的犁吗?”
“嗯。”她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孩子哭起来,让他哭一会儿吧,可别在她面前换尿布。哭声大了。不理他,别抱他。哭个没完没了,她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去。在郭春莓那审视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像抱着块烧红的煤。
“我想同你谈一个问题,”郭春莓又说,“就是,我想,你结婚生孩子以后,应该继续革命,千万不能放松世界观的改造,千万不能放松政治理论学习,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啊。”
肖潇低头“嗯”了一声,解释说,成家以来,他们一直是坚持读书的,就是最近才……
“一天也不能中断。”郭春莓着急起来,好像肖潇马上就要因此断裂了似的,“我给你带来了几本学习材料,都是最新的。你要跟上批林整风的革命形势,否则你会掉队、落后的……”
批林整风?肖潇茫然睁大眼睛。她至今闻所未闻。一个与她隔绝了的外部世界。
郭春莓从她的大黄棉袄中,掏出几本新的学习材料,递给肖潇,站起来说:
“我走了,你有什么事,要多依靠组织解决,不要……”
不要什么?她没说出来。她在门边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了肖潇一眼,说:“你要多帮助陈旭……”
外屋的门砰地被撞开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哗啦倾倒在地上,陈旭气喘吁吁地嚷道:“抢到了,真不少呢!”
他一步跨进屋来,差点踩了郭春莓的脚。
肖潇吓了一大跳——
他的脸颊、嘴唇、牙齿、鼻尖,全是黑黑的。衣服帽子上落满了煤屑,也是黑黑的。只有帽须上的白霜,灰秃秃,昏暗的烛光下,就像一只刚从树洞中爬出来的大黑熊。
她咧开嘴笑笑。她想哭。
“……你还不知道多紧张呢,车刚一停,四面八方的人都跳上去了,你死我活的,亏我个头大,力气又大,左一拱右一拱,就把人都挤一边去了……”他兴致勃勃地给她比划着,“我还得去一趟——儿子怎么样?”
他凑过身子去看儿子,又怕身上的煤屑弄脏了他,离得老远,伸长了脖颈,肖潇隐隐地闻到了一股酒味。
郭春莓开口说:
“哎,陈旭,我正想问你一件事……”
陈旭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说:
“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哪个家属呢,真难得。”
郭春莓勉强笑了笑,说:
“……我们猪号的木槽,少了好几个,不知你……看见了没有……”
“没看见!”陈旭没等她问完,就迅速地用杭州话回答。好像他早就知道,她将要问的是这个问题。
郭春莓朝外屋张望了一下,又说:
“我想一定是谁偷去当子烧了。”
“你不会换上水泥的嘛,就偷不走了。”
说完,他一甩门,走了出去。
肖潇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