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万岁-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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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第3节 格调之内（2）
艺术必需艺术家的这种“局外人”的冷静和理智，艺术必需艺术家透示生活的 本质给它，不然它便会成为现实的奴隶。这种“局外人”的地位，只有在艺术家把现实给予 他的一切都归还给现实——无心理债务的前提下，才能站稳。罗丹一生只是拼命地工作，用 工作来不断地、加倍地偿还“上帝”的恩泽。“人们终有一天会认识这位伟大艺术家所以伟 大之故，知道他只是一个一心一意希望能够全力凭雕刀的卑微艰苦劳动而生存的工人。这里 面几乎有一种对于生命的捐弃；可是正为了这忍耐，他终于获得了生命：因为，他挥斧处， 竟浮现出一个宇宙来呢！”〖HT5”F〗［里尔克，《罗丹论》，47页］〖HT〗艺术家只有如 此 专心致志地“捐弃”自己的生命，才能获得他的艺术，才能获得他的艺术生命。不然，他的 艺术从何处来？他的艺术的生命从何处来呢？
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家无私的奉献，是艺术生命的 前提和保障。艺术必须由艺术家把他的生命化为甘泉日夜浇灌，才能生长，才能不朽。也是 从这个意义上说，奉献的热情、决心和毅力，是决定一个从艺之人能否成为艺术家的先决条 件。这里有一个很好的例子：索菲亚·罗兰的妹妹玛丽亚，也是天生丽质，且有一副好嗓子 ，歌唱和表演的天赋俱佳，但她无法忍受成为艺术家必需的、长年的、永无尽头的艰苦工作 ，终生只做了一个表演艺术家的妹妹，而自己却与“艺术家”绝缘。她从切身的经历和体会 中发现：“艺术家是一种非常特殊、极有献身精神的人。光有才能是不够的，才能只是一块 未经雕琢的钻石。艺术家对钻石进行琢磨、切割、镶嵌，使它在光照下变得绚烂夺目，而这 需要巨大的信心、决心和献身精神。”〖HT5”F〗［索菲亚·罗兰，《生活和爱情》，177 页］〖HT〗
无数父子、兄弟、姊妹、母女同操艺业而业绩形同天壤的事实，告诉我们一个秘密：成就 艺术家的首要条件不是天赋和机遇，而是一种坚不可摧的品格——奉献而不求报偿的品格。 这种奉献，必须是不求报偿的，一旦与报偿相联，奉献就可能中断。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从 来就把奉献视为“归还”。他念念不忘：他本一无所有。
“艺术家”不是一种出身， 因此无法世袭；不是一种职业，因此无法传授或师承；不仅仅是一种“天才”，因此无法坐 待“天才”降临或发光。“艺术家”的出现和存在，先决于“归还”生命所得的朴素人生观 ，先决于只管奉献、不计其余的品质。
换一个角度说，即便艺术家想要索取艺术报酬 ，把世上的金山银山、美名嘉誉、国王宝座、总统官邸都给他，又怎能与他所创造的无价的 艺术相抵呢？
〖BT2〗伟大的小丑与悲怆的哲学
一大顶破礼帽，一小 撮黑胡须，一根长手杖，一双破靴和闪电般逃跑的稚拙相，把夏洛（卓别林）献给了我们。卓 别林离不开夏洛，夏洛离不开这一副装扮，逃不脱他又好笑又辛酸的遭际。夏洛是卓别林的 自画像，我大胆地说。虽然卓别林是个举世公认的大艺术家，是集编、导、演、作曲于一身 的大艺术家，但我还是从他的“舞台生涯”中看到他品格的一个侧面：小丑。
第一部分第3节 格调之内（3）
他富于 真情、善良、机灵，爱打抱不平，但常常力不从心，该笑的时候哭，该哭的时候笑个不止， 总遇到倒霉事儿但总不在意。他长着少年的清澈的大眼睛——为少年无垢的心开了两扇大大 的窗子——却因为历经坎坷、饱经忧患而生了一撮成年人的黑胡子。他表面上穷困潦倒，但 装了一肚子幽默和泪水——是笑和哭的大亨。他虽一无所有，但总不肯满足，不肯停留在一 个地方，总要学风、学白云的样子，不息地飘泊，他相信流水、行云、风和光疾走的样子里 蕴涵了生的真谛。“他并不失望，因为他永远希望。”〖HT5”F〗［菲列伯·苏卜，《夏洛 外传》，见《傅译传记五种》，70页］〖HT〗他老是梦想，老是追逐一个影子，尽管他知道 永远捉不到那梦，那影子。在热闹喧嚣的“城市”，他总不自在，因此他愿在旷野上走，在 夜间走，“宁愿孤独而自由”〖HT5”F〗［同上，69页］〖 HT 〗。“小丑”，这是一种内涵多么丰富的品格，是艺术家身上多么优秀而难被世俗所重的品 格！
在一场马戏演出中，日后的电影大师爱森斯坦被小丑们深深地迷住了，他从小丑身上发现了 自己的本色。尤其有一个小丑形象，他终生没有忘记：小个子，大脑袋，一撮直竖的假发， 身体包卷在花花绿绿的袋形戏装里，看上去几乎不像人形。他与这小丑的一体感日益增强。 “他设想如果他能和这个小丑易地而处，他会摆脱他羞怯和孤独的心情。如果像这个小丑一 样地打扮起来，他也会以自己的机智和那些他常觉得自己能够毫不费事地表演出来的稀奇古 怪的喜剧性场面而使观众大笑。”〖HT5”F〗［《爱森斯坦评传》，10页］〖HT〗他想摆脱 自己的身体，掩藏它。“他觉得他像特别引起他注意的那个小丑，不是作为一个演员，而是 作为一个人来说。”〖HT5”F〗［同上］〖HT〗
艺术家的内心是那么复杂和丰富，以至于让他自己害羞，胆怯，难于同人交往，以至于使他 鄙视自己身体各器官的本来面目和有限的功能。他要借助一袭戏装、一片油彩、一个假面或 一柄麦克风。他要掩藏无关紧要的物质外壳，而把内心的口袋大大地翻出来，让一件一件粗 朴的、精美的，在他自己看来是无价之宝的小玩意儿抖露出来，任人把玩、珍爱、取走，也 任人嘲笑、指责、唾弃。——这，便是那奇怪的、摆了水果摊子任人挑拣又不收钱的艺术家 。不具备这种“病态”的人，也便不会是艺术家。做这种人，一要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心灵本钱，二要有参透世情、漠视世俗的冷静和胆识。世人多具有“拣了便宜又卖乖”的脾 性，明明从你的艺术里得到了不少愉悦和启迪，非但不肯承认，还会反过来说你不三不四， 把你的坦白骂得一文不值，然后心满意足地上床酣睡。
艺术家知道小丑的命运，但是 他不能不化装成小丑，小丑形象是他对自身的“还原”。只有小丑的形象才能把他内心的眷 念、悲怆、希望和绝望、欢欣和苦楚，充分地、直观地、无须文饰地展现出来。他比普通人 更渴求爱情、友谊，因而就必须比普通人有加倍的勇气袒露自己。历经令人难以忍受的不爱 、冷酷、歪曲和误解，也许他还是没有达到目的。
他的内心日益增加着悲凉，也日益 加强着坚忍。无论是悲哀还是欢乐，只要内心在成长，他的艺术就在成长。任何艺术都是描 写人类内心世界的，艺术家自己的内心不拓展，怎能去听懂整个人类内心的松涛呢？
第一部分第3节 格调之内（4）
艺术不能像孤岛远离生活，但与生活又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艺术家用艺术审视和裁决生活， 生活则用它普通的道德、政治、法律、地位和金钱观念来对待艺术和艺术家。有些人感到小 丑可笑复可怜，而自己连必不可免的可笑和可怜都不敢正视、不肯承认。
做艺术家不仅需要大智，而且要有大勇，要敢于裸露自我，要敢于讲出自己发现的人情隐私 、世界隐秘。赵丹说：“一个艺术家，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给人们以真，以美，以幸福。 ”〖HT5”F〗［黄宗英，《快乐的阿丹》，见《他活着：忆赵丹》，220页］〖HT〗这“ 真”“美”和“幸福”，也可以说就是舞台上一个小丑角所引发的笑声或眼泪。浮光掠影地 看去，小丑无非是在做鬼脸，玩滑稽把戏，假哭或假笑。但深入内里，我们就会发现，这一 切故作轻松、佻达、诙谐的“表演”中，隐含着多少人类的本质化的七情六欲、遭遇和命运 。
英国作家佛兰克·赫理斯在不公正地评价萧伯纳的艺术功绩时说：“你使人家发笑 ，人家就会把你列于成功之林而给你丰富的报酬，世人都喜欢小丑，而向真正的先知扔石头 。未来却会忘掉小丑，而使先知永垂不朽。”〖HT5”F〗［《萧伯纳传》，423页］〖HT〗 他出 于一位作家对现世成功的本能的轻蔑，讲了这段话，而忽略了并不是所有的小丑都能大获成 功、成功者也不个个都是小丑的事实。如果小丑为他的生涯和成功付出了加倍的代价，如果 他让人在笑的时候舒展胸怀，在笑的时候也禁不住想流泪，他又何必一定像道德家、领袖、 预言者、牧师、教授、学者那样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呢？
艺术家不过更会借助种种形象，更会出色地使用幽默、隐喻、象征、反讽、夸张等“修辞手 法”，不过更长于运用现实中似有似无的声音和举止，吸引人、感化人、娱乐人，以轻松的 方式完成沉重的艺术使命，就像嬉戏着来去的清风，谁也无法估量它所担负的大自然的使命 有多么重大。
他因此而引人注目，也因此遭人无端的白眼。但他仍坚定不 移地磨练着思想和技艺，迎接更可怕的白眼，当然也会酿造更深挚的笑声和泪水。在这过程 中，他在心中形成了一部完整的、悲怆的哲学。从自身的艰难行程，他体验到了一切“希望 有所作为”的人的艰难困苦；他也从别人的经历中领会了自己还未曾经历的苦难的深度。他 关注一切、同情一切、哀悯一切，甚至尤其关注、同情、哀悯“恶”和“丑”。他总不能丢 开夏洛式的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思想：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备跻身优秀或善良的条件， 也并不是“好人”拥有了善便杜绝了成为“恶人”的可能。
艺术家的悲怆的 哲学，广阔得无法用具体的社会道德、国家法律和时代功业来检验。他只对“人”做命运的 关照，而不计较具体的行为。从命运上讲，每个人的生命史都充满了挣扎、搏斗、痛苦、不 顺和不幸；每个人都是人类整体苦难和荒凉命运的不同的章节——这种哲学的建立，使艺 术家在根本上摆脱了“寻欢作乐”的世俗境界。他愈是悲怆，便愈是善于发现人的美好，善 于发现短暂然而珍贵的欢乐，便愈是要回到人的灵魂世界中建立人的抵抗命运或接受命运的 精神军队。正因如此，看上去无权无势的艺术家，常常靠当场献艺谋生的“小丑”，拥有了 上帝般超临一切、凌驾一切的伟大——品格的、心灵的伟大。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摧毁这种伟 大，因为它的根须深深地扎在悲怆之中，人的生命土壤正是悲怆的土壤。只有在这伟大的品 格中，才能迸发出贝多芬的伟大的《欢乐颂》，才能爆发出乔托的二十八幅《圣法朗梭阿之 死》，才能产生但丁的《神曲》，才能孕育歌德的《浮士德》，才能涌现出曹雪芹“怀金悼 玉”的《红楼梦》。人类的艺术史已证明，没有悲怆的哲学根基的艺术家或艺术品，是根本 不存在的。
第一部分第3节 格调之内（5）
从品格上讲，艺术家是弱小的伟人，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