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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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惯性,从不任性,相信这样的话,相信自己必有失,必有得。
除夕,斯憔没有回家,在A 城过了一个孤独的年。在她十八岁时,父母离婚了,并非谁抛弃了谁,而是感情寿终正寝了。得知他们的婚姻终成过去式,斯憔泪如泉涌,反而父母来劝解她,还是一样的,你是我们的女儿,永远不会变。
斯憔止不住地伤心,她不能接受自己温暖家庭解体这一事实,从无穷无尽的试卷里逃出来,一个人去了灵岩山。
她住在山脚的小旅馆,每天都爬到山上去,一路上有许多的小商贩向她兜售货物,有金发的芭比娃娃,新采的嫩绿茶叶,竹制的笔筒,甚至还有亦舒的小说,封面已经脱落了,所幸正文不缺,斯憔蹲在地上和小贩耐心杀价,二块钱,买下了那本《绝对是个梦》。
她反复翻看亦舒的小说,看那些犀利交锋,通透心思,和惆怅结局,绝对是个梦。
她多么希望只是一个梦,睁开眼,她的家庭还没有碎,父亲没有搬出去,从几时起,他们的婚姻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居委会老太太上门来送奖状,表扬他们是模范家庭,父母上班去了,斯憔举着那张鲜艳的奖状,横看竖看,还拿给别的小孩子看,骄傲地说,我家是模范家庭。
什么意思啊?有小孩子好奇地问。
就是说,我爸妈比你们爸妈要好,斯憔欢天喜地。
别的小孩子不乐意了,小脸憋得通红,指着斯憔的鼻子,你胡说!
我才没有,我爸妈有奖状!斯憔把奖状举得高高,你们爸妈有吗?她转过脸,对其中一个小孩说,李小明,你爸爸老是打人,他就不会有奖状的!
那个叫李小明的男孩跳起来,一把抢过斯憔手里的奖状,狠狠地撕碎了。斯憔呆了呆,哗一声哭开来。
孩子们小小的报复有了快意,也有了惧意,一下子就作鸟兽散。只有斯憔还哭得惊天动地。大人们都去上班了,没有人来理会斯憔的悲伤,她哭得累了,就蹲在地上,一片片拾起红色奖状的碎屑。
她坐在家门口凄惶地等爸妈下班,黄昏时,妈妈先回来了,见她眼睛红肿,急忙拉她起来,斯憔,怎么了?斯憔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诉了李小明的可恶行径,妈妈微笑着说,撕就撕了吧,不是什么大事。
斯憔还是很伤心,可怜兮兮地问,能去居委会再补一张吗?
妈妈摸摸她的头说,斯憔,以后你就会明白了,奖状不能代表什么。
那天夜晚,起了风,外面又开始闹哄哄,开了门,发现李小明的妈妈纪琴穿着睡衣抱着电线杆哭,而李小明的爸爸李建设虽被两个邻居拉着,拳头依然在空中飞舞,嘴里狠狠骂着,死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又痒了,找死!
爸爸急忙走出去劝解,妈妈则找了件衣服给纪琴披上。
大人们的世界,斯憔一知半解,她看到李小明躲在砖头堆后面,神色恐惧,她顿时不恨李小明了。
在渐渐成长的岁月里,斯憔隐约知道纪琴在外面有男人,名声很有些不堪,有时会跑到傅家来,对着斯憔的爸爸撒娇,我们店里新到了一批书,你过来看看嘛。
傅书林哦了一声。
那你几时有空?纪琴眼睛水灵,确有三分姿色。
最近有点忙。
纪琴扁了扁嘴巴,有些生气地扭腰走了。
在八八年冬天,纪琴消失了,没有辞职,没有离婚,也没有预兆,李建设找遍了全镇,报了案。两年后,他带回一个叫郭春莲的外地女人,住在了一起。李小明不管郭春莲叫妈,李小明那时已经很高大了,脸上长满了青春痘,站哪里都是一种威胁。
李小明读到初二就辍学了,和体育老师打架,两人从操场东一直打到操场西。体育老师虽然比李小明强壮有力,但李小明有一种韧劲,即使被打倒在地,也死死抱住体育老师的大腿不放。那个姿势,使斯憔想起纪琴在多年前抱着电线杆的样子。操场边黑压压一片,几乎全校师生都到齐了,简直比开学典礼还要热闹。
高校长终于来了。
他是一个白发老头,在他大声喝斥下,体育老师先停了手,而李小明仍然抱着他的左腿,一脸的血,眼睛里写满了仇恨。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当时李小明在踢足球,音乐老师正好经过操场边,李小明不小心踢偏了方向,球狠狠砸向音乐老师的胸部,音乐老师痛苦地倒在地上,李小明跑过去,捡了球,傻傻地站着,体育老师冲过来,从背后捶了他一拳,瞎了狗眼啊!
体育老师准备去扶音乐老师,却被李小明用拳头还以颜色,体育老师怎能咽下这口气?抬腿就是一脚,两人很快就扭作一团。音乐老师顾不得一身灰尘,爬起来,在一边大声喊,别打啦,别打啦!
因她而起,却不会因她结束。音乐老师急得眼泪都出来了,眼睁睁看着战况越来越激烈,观众越来越多。
高校长非常生气,在校长室差点把办公桌都给拍碎了。体育老师也是个火爆脾气,起先还碍于高校长是顶头上司没怎么作声,可高校长唾沫喷他一脸又一脸,他到底暴发了,声音吼得比高校长还响,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老子不干了!然后甩门而去。
高校长被体育老师震住了,嘴巴半张着,有片刻的失态,随即干咳了几声,转脸要向李小明发难。李小明擦了擦唇角渗出的血丝,声音平稳地说,高明根,我退学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高明根的警告处分一张也没发出去,他不得不分给另一个体育老师一间单人宿舍,以保证初三年级的体育课继续进行。
体育老师辞职后去做海鲜生意,似乎做得还不错,穿西装,打领带,头发上的摩丝闪闪发光。在路上遇到熟人,派出手的都是红塔山,笑声也爽朗,有时会去学校找音乐老师。他们在那次打架事件后确立了恋爱关系,事实上,体育老师一直暗恋音乐老师,所以才会对李小明下那么狠的手。
他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时,说起李小明都有些感激,于是手牵手,一起去李小明家里劝他复学,李建设贪婪地吸着体育老师的红塔山,眉头拧得紧紧。
郭春莲倚着门磕瓜子,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音乐老师说,叫李小明去上课吧,校长那里不要紧,最多吃张处分。
体育老师不失时机地感慨,李小明力气很大啊。
音乐老师轻轻拍了下体育老师的手,示意他不要插嘴,体育老师嘿嘿地笑。
李小明才十四岁,不读书,闲在社会上很容易变坏,音乐老师继续苦口婆心。
李建设掸了掸烟灰,不是我不让他读,而是读了也没用,反正过两年我要送他去学车的,像我这样开开货车,也很好的。
开车子是蛮好的,体育老师附和了一声。音乐老师又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话不能这样说的,知识总是不嫌多,况且有张初中学凭还是很重要的。
不要紧,不影响学车的,李建设很老实地说,我就只念到小学,两位老师啊,不瞒你们讲,我开了这么多年,除了撞过一次树,还没有出过车祸。
正说得起劲,李小明回来了,郭春莲侧身让了让,李小明一看到两位老师,拔腿就跑。音乐老师立刻追出去,大声喊,李小明,李小明!
李小明到底没有再回学校去。他整天骑着自行车在镇上逛,有时去镇上的文化站看录像,打游戏机,打桌球,溜冰,跟着一个叫三皮的人混。
李小明打架是有天赋的,经过多次实战,他已经从抱着对方大腿的男孩成长为一个略显阴霾的少年。他通常肆无忌惮地豁出去,好像自己只是一柄剑,并无血肉之躯般,全然没有防御的,只是凶狠进攻,他不惧棍,不惧刀,即便挨了招,也不停下来体味疼痛,而是奋力反击,他体力越来越好,力气渐长,连眼神都狠了起来。
他只对一个人笑,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母亲失踪后,他打着手电盲目地在镇上找,斯憔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送给他吃的馒头。
斯憔时时在身后说,李小明,你不要哭啊,你不要哭,千万不要哭。李小明本来没打算哭,被她惊惶失措的声音惹得难过起来,一直走到铁路那边,李小明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斯憔蹲在他身边,递上温热的馒头,李小明,你吃点东西。
这时一道光芒直射过来,轰轰的声响越来越近,巨大的黑影覆天盖地,把两个小人齐齐埋葬。斯憔不由得攥紧李小明的手,几十秒后,压迫感终于随着列车一同消失。斯憔放开李小明的手,拍拍胸口说,吓死了。她凑上前,盯着李小明的眼睛,李小明,你哭了吗?
周围一片黑暗。李小明举起手电朝天上照,眼珠子上翻,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溢出来。斯憔瞅了他半天,清脆地喊了声,李小明,你真的哭了啊!
那是李小明最后一次掉眼泪,后来他再也不哭了,哪怕被别人砍了三刀,痛得死去活来,也没有掉眼泪。上小学的时候,他和斯憔常常一起做作业,通常是斯憔做好后,他依样画葫芦地抄一份。斯憔就趴在桌上,拿铅笔打他的头,李小明,你这样会留级的!
李小明倒从来没有留过级,每次拿成绩报告单,总是脸色死败,先交给斯憔看,斯憔左手掩住嘴笑,李小明紧张地问她,是升是留?
斯憔右手往前一探,接着往上做了个升的姿势。
他们关系一直很好,常常被别人说成一对。斯憔不以为然,李小明却总是很生气,不许别人说,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斯憔。
小学毕业时,大家流行交换照片,一寸的黑白照,李小明也向斯憔要了一张,夹在语文书里。那年暑假,李建设嘱咐郭春莲把家里的旧东西收拾一下卖掉,她翻看了李小明的一大叠课本,觉得肯定没有用了,就一起卖到了废品收购站。
李小明回来后,发现语文书没有了,脸色铁青,质问郭春莲。郭春莲漫不经心地说,卖给收购站了。李小明像箭一样冲出去,顶着烈日,冲进收购站。
翻山倒海地寻找,终于有了结果,他提着那本书,抖了许久也没有照片落下。李小明不信,一页页翻,仍然没有,他愤怒地撕掉了书,爬进书堆里继续找。
收购站里的人有些生气了,看着这个莽撞的孩子把才整理好的地方弄得乱七八糟,于是不让他再找了。
李小明很伤心,狠狠踢着路上的小石头。
他没有告诉斯憔,也没有再要一张斯憔的照片,他只是觉得,属于他的东西丢了,十二岁的李小明多么失落啊。
他再不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取出照片,端详斯憔的笑脸了。
李小明与体育老师打架,是斯憔喊来了高校长,她真怕李小明会被强壮的体育老师打死。李小明走出校长办公室后,她一把拉过李小明的手,走,去医务室。身后是众多师生们异样的眼光。
走到那条白色过道时,李小明不肯走了。斯憔拉不动倔犟的李小明,跺着脚说,你要包扎伤口!李小明说,我不要。他挣脱了斯憔的手,转身走了。
斯憔在后面骂他,你这个疯子,你会死的!李小明当然不会死,他一脸血迹地回家去了,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