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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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致贞常常站在店门口等,生意很好,总是要排队,店主是一个扎着两条麻花的女人,三十多岁,一直没有嫁人,皮肤粗粗的,手却极其白嫩。她每天的工作就是从早上五点做到十一点,很沉默地站着,只有手不停揉搓着。
她有两只特制的铁锅,上面有许多洞,然后往里面倒流质的面粉,合上锅盖,经过一定时间的烹制,把锅翻转,从中倒出已经成形的糕点,分别是海棠和梅花的形状,所谓海棠很勉强,扁圆体,梅花糕则类似于圆锥体,两种糕点的共同点是上面都洒了红绿萝卜丝,瓜子仁,里面一团豆沙馅,灰黑的甜。
时隔多年,那个女人不知如何了,学校不知如何了,后庄不知如何了,然而一切的一切,都不再与他有关。是,他回不去了,苗家叫嚣着一命还一命,用他的血祭苗新成。
致贞永远不会忘记,他是怎么被折磨,午夜梦回,手脚痉挛,额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
斯憔跑去另一个摊位,买了两只梅花糕来,将其中一只递给致贞,有一瞬间,致贞的乡愁风起云涌。
但他知道,回去只是送死,不停地迁徙,像一只鸟,在异乡飘来飘去,每隔两年就会换一个城市。他还记得苗新成死时的面容,一脸错愕,眼睛睁得大大,致贞试过帮他合眼,但没有用。
苗德生叫他背着新成的尸体,在空地上一圈一圈地爬,他爬了,地上都是鸡屎,沾在他裤子上,手上,新成重重的身体那么的僵硬,冰冷,他们还叫他舔干净新成脸上的血迹,他伸出舌头,凑近新成的脸,一下一下地舔,接着,他们打来了水,叫他帮新成擦身,他双膝跪着,擦了很久。
新成的母亲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妇人,她在得知噩耗时,举起洗衣板往致贞头上猛砸,致贞觉得有血淌下来,然后苗德生用一种平稳的声音说,素芬,慢慢来。
在帮新成擦身时,他发现新成也很瘦,胸前肋骨分明,腿有一些罗圈。新成以前一直很崇拜致贞,新成功课不好,常常求致贞给他抄作业。致贞耳边又响起新成的声音,致贞,本子呢,不要交上去,给我参考一下,拜托,帮帮忙。
新成最害怕上物理课,物理老头喜欢刁难新成,一个劲叫他回答问题,新成总是转过头,向致贞求救。
致贞有时候告诉他,有时觉得他很烦,低头不理。新成很可怜地独自站着,物理老头发出嘿嘿的冷笑,苗新成,你这样怎么能毕业呢,不学无术,我告诉你,家里再有钱,没学问,别人还是看不起你!
凭心而论,苗家虽然有钱,但新成从不因此而嚣张跋扈,为人也很大方,总是拿出三五烟和大家分享。
新成是一个很友善的人,致贞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讨厌。致贞自己是有一些孤傲的,独来独往,不屑于与人为伴。功课始终优秀,致贞以为高中只是他人生的一个过程,这些同学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陪衬,可命运在高三这一年突然现出狰狞面目,告诉他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优秀,他的理想,他的前途。
苗家的人还在折磨他,叫他不停地向新成磕头,额头破了,头发上都是粘粘的血。他们在他身上撒尿,浇在他脸上,甚至掰开他的嘴,直接浇在他的嘴里,他们欢快地笑,踢他下身,使他痛得缩成一团。他们把他吊起来,用鞭子抽打。
眼冒金星,苗德生拿着寒光闪闪的刀,贴着他的脸,磨蹭了几次,欣赏着他的恐惧。忽然地,刀锋一沉,从他的左颊一直拉到耳边,他觉得心萎缩了,甚至不见了。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记得了。迷糊中被水浇醒,是下雨了,倾盆大雨,他幽幽地觉得回到了某一天,他没有带雨伞,一个人走在路上,很凄惶。
身上的痛很快把他拉回了现实,血淌了一地,有个女人正往他伤口上洒盐巴,整整一袋食用盐,白花花的,一粒粒,他努力睁大眼睛,是新成的母亲,她的泪水掉在他的伤口上。
她倒完后,伸出手指,将盐巴细细地抹得再均匀些,眼神呆滞,就像过年时腌制猪肉。
他低声说,对不起。她听见了,哭得更厉害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扯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有人扶走了她。
又有人一帮男人来折磨他,把他拖到另一个地方去,一张木匠专用的长椅和锯齿,致贞心一沉,但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挣扎。天已经彻底黑了,没有月亮,苗家果然很有钱,四楼四底,从室内牵了电线,在室外搭建了帐逢,电灯发出刺眼的光芒。
妇孺都在里面哭泣,而男人们聚集在空地上磨刀霍霍,准备着一场屠杀。苗德生说,要让姓许死得空前绝后,死在锯齿下。苗德生年轻时做过木匠,他说,我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几个男人把致贞拖到木椅边,苗德生用手抬起致贞的下巴,小兄弟,忍着点,我会先锯你十根手指,然后是脚趾,接着手臂,大腿,总之,一点点来,我们有的是时间,你说对吧。
锯齿弯弯曲曲地啃,致贞被人按住,动弹不得,只有牙齿发出了恐惧的声响。苗德生微笑着缓缓切着,嘴里说,唷,有点钝嘛。
说话间,他手上一使劲,干净利落地碾过了致贞左手的小指。致贞觉得生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像一个黑洞,他掉下去了。
妈妈,他轻喊了一句,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觉得世界在晃动,飞快地晃着,像地震一样,风吹在他脸上,他甚至闻到了植物的清香,他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醒来,似真似幻,是另一个世界啊。
有人在帮他脱衣,擦拭了血迹,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像他为苗新成做的那样。他微微动了动,有人将他搂紧,泪水掉在他脸上,他再一次低声地喊了句,妈妈。
车子一直地开,开过了麦田,房屋,桥梁,停在漆黑的公路上,夜凉如水。父亲扶他下车,交给他一只包裹,致贞,不要再回头,也不要再联系,苗家不会放过你,我能看着你活着离开这里,已经感谢上天。
他母亲已经哭得肝肠寸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跌跌撞撞下了车,死命搂住他。
他这才看清楚,自己坐的是警车,车顶的红灯不停旋转着。
父亲站在路上拦车,有一辆车停下来了,是辆长途客车,开往金华。父亲拉开母亲,果断地把他推上去,又吩咐了一句,不要再回来。
父母的身影很快被夜色淹没,周围的人都已沉睡,不知道中途上车的年轻男孩刚从鬼门关逃了出来,伤痕累累,断了一指。
他的父母抱头痛哭,一夜之间老了十年。平地惊雷,一杆夺命的标枪,破碎了两个家庭,一个死别,一个生离。
许父得知致贞被苗家带走,立刻找了派出所的朋友,开车赶去苗家。当时,致贞晕倒在地,断指血淋淋地落在一边,苗德生发了疯般拿着锯齿搁在致贞脖子上,不许任何人靠近。素芬,那个矮小的女人走过去,搂住苗德生的头说,德生,冷静点,我们不能让他死在我们家,今天放他走。
苗德生凄厉地看着妻子,他杀了我们的儿子,杀人要偿命的,对不对!
对,所以你现在不能当着警察杀他,你也死了,我怎么办?
苗德生手一软,锯齿掉落在地。后来的几十年,他一直为自己当时不够果断而后悔。他应该在一开始就开车将许致贞撞死,那次后,许致贞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再也没有精力做生意了,妻子素芬则捧着儿子照片,到处找人说话,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生他的那年下了很大的雪,他生下来时,我没有奶水,他一直哭。新成从来不惹事生非,也不乱花钱,小时候的压岁钱现在还存着。
云集滞留一周后,房东太太上门来收回钥匙。云集想带走一些纪念品,从客厅走到卧室,带走什么呢,他们一起买的花瓶,一起睡的枕头,还是一起用的杯子。她凄凉退出,只拿了一些自己的衣物。
房东太太锁门时,问起单程。云集勉强笑着说,他忙。然后急急走了。
N 市空荡荡的,虽然行人如织,川流不息,但没有了爱情,再繁华的城市不过是貌似饱满的水果,内里已蛀空。云集觉得自己在往虚幻里走,红灯,绿灯,人行道,身后不断响过自行车清脆的铃声。这让她想起过去,他们合乘一辆车,她坐在车前的横杠上,一下一下地按着车铃,风迎面吹来,吹乱她一头长发,一直吹,吹乱单程的视线。
他们有过那么多甜蜜,如今都成了她一个人的感伤。她手里提着沉沉的衣物,茫无目的地在N 城行走,从白天走到了黑,从繁华走入了荒。
她孤身一人在N 市的郊区,不知觉中,天已暗了。她恍恍惚惚,发现自己迷路了,而周围人烟稀少,路灯昏暗,路面坑坑洼洼。她伸手拦车,她的命运停在了面前,她上了车,说了句火车站。然后直视前方,却发现车上没有计费器,也没有隔离板,那个司机穿着黑夹克,衣领竖起,她从倒视镜里看到了他犀利如鹰的目光。
就这样开始恋爱,把自己交给某个人,就算万劫不复,就算一路走到底,都是黑,也要走近他。爱上一个人,看到他,知晓他的心,与他相拥至天明。不能离去,视线里没有他,便忍不住寻找。视线里有了他,便要求长久,长长久久,她想,快乐,真的会死的。
中午还晴空万里,转瞬间忽然乌云密布,良久和斯憔刚吃完饭,拿着饭盆往寝室楼走。两人一看天色不对,一路小跑,才钻进楼里,黄豆大的雨点就声势嚣张地往下砸。
良久一边拾级而上一边回头笑,斯憔,今天还要去看艾尔帕西诺?
斯憔不理她,两级一跨,跑到她身前去,良久啧啧两声,傅斯憔啊,你风雨无阻,要拿全勤奖了。
雨下得太大了,整个世界一片雾茫茫,碧樱手忙脚乱地关窗关门,要死,天气预报明明说晴转多云的。
下雨天,睡觉最理直气壮了,云集甩脱鞋子,爬上了床。
良久斜睨着斯憔,嘴角挂着笑容。
斯憔白了她一眼,从行李架上抽出雨伞,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碧樱和云集齐齐将讯问的眼神投向良久。
良久叹口气说,别看斯憔平时假正经,发起花痴来也蛮厉害的。
云集笑,你这张嘴。
碧樱走到桌边,拿起杯子喝水,那男人怎么样?
邪,良久想了想,有种说不出的邪。
斯憔逃课去找致贞,门是关着的。整个下午,她都站在录像厅门口等。她以为他们有默契,他一定会来,像前三天那样,不见不散,下午一点两点三点四点,时间从指缝间流逝。
致贞明显在躲她,斯憔忍着难堪,三番四次去录像厅找他。很深的夜,孤零零站在录像厅门口,看录像的人三三两两出来,见了门外的她,吹一声嘹亮口哨。
致贞拉好零乱的椅子,视她如无物,她不信,走过去,搂住他,那样的紧,叫他无奈,久久久久。
灯光灭了,整个娱乐中心一片沉寂。他们在黑暗里接吻,片刻,唇分开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无限烦恼,斯憔,我们不能在一起。
斯憔仰起头,睁大了眼睛,还是一片灰黑,看不清致贞的眼神,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