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的距离_周国平-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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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阶级社会即是政治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任何一个哲学家都不可能完全脱离政治,他的政治见解必定会在他的哲学思想中反映出来。但是,哲学与政治毕竟属于不同的层次。哲学面对永恒,政治则面对一时一地的阶级利益和党派利益。尤其是尼采这样一个具有强烈非政治倾向的哲学家,长期以来被涂抹上最浓烈的政治色彩,结果只能是面目全非了。尼采自称是“最后一个反政治的德国人”,他之厌恶政治是因为在他看来,政治与文化是势不两立的。他写道:“任何人的花费归根到底不能超过他所拥有的,个人如此,民族也如此。一个人把自己花费在权力、政治、经济、世界贸易、议会、军事利益上,一个人向这些方面付出了理解、认真、意志、自我超越的能量(他就是这种能量),那么在其他方面就必有短缺。文化和国家——在这一点上不要欺骗自己——是敌对的:‘文化国家’纯属现代观念。两者互相分离,靠牺牲对方而生长。一切伟大的文化时代都是政治颓败的时代:在文化意义上伟大的事物都是非政治的,甚至是反政治的……”(《尼采全集》第8卷第111页)
我在这里所以要大段摘引尼采的话,是为了说明,正确理解尼采的关键是不要忘记,尼采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尼采要解决的是存在问题,即生命的意义问题,而“每一种相信存在的问题可以由一个政治事件来改变或解决的哲学,都是一种开玩笑的假哲学”,——这恰恰是尼采的看法。
政治是社会发展一定阶段上的现象,它毕竟是人性异化的领域。凡是“突出政治”的时代和民族,人性必遭到扭曲。社会进步的趋势是非政治化,一切政治归于消亡……
尼采的着眼点是文化。为了文化,他反对突出政治。为了文化,他也反对科学至上和物质主义。他指出,科学只关心知识问题,不关心人的内心痛苦,不能为人生提供意义和目标;物质至上更使社会成为财富的堆积场所和文化的沙漠。
可以把尼采的酒神哲学归结为生命和文化两大口号。生命是人生之树的根本,文化是人生之树的花果。第一要肯定生命,为此尼采反对宗教和伦理的人生态度。尼采认为,宗教本身就是一种伦理,因为它把生命视为恶;伦理本身也是一种宗教,因为它以某种绝对命令为前提。两者的共同立场是否定生命。第二要创造文化,为此尼采反对功利的人生态度,政治至上、科学至上、物质利益至上的人生态度均属此列,它们都危害了文化的发展。
宗教和伦理用虚假的绝对(神、善的观念)来抹杀自我,通过否定生命本身来解脱生命的苦恼。科学和政治既不关心绝对,也不关心自我,无视生命的苦恼。所以,它们都与哲学的智慧不沾边。在尼采看来,唯有文化的创造才能沟通自我与绝对,救济生命的苦恼。可是,这种非宗教、非伦理、非政治、非科学的文化究竟是什么呢?
四
尼采寻求哲学的智慧,他找到的是诗。艺术和审美,便是他心目中唯一足以战胜生命的苦恼的力量,便是他所珍视的文化。
把本体艺术化,或者说把艺术本体化,是德国浪漫派的传统。谢林说,艺术本身就是绝对的流溢。诺瓦里斯说:“诗才是真正绝对的实在。”尼采继承了这一传统,他说:“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思辨哲学往往通过逻辑手段推演出绝对,结果自我消融在全与永恒之中了,这使浪漫派不满。浪漫哲学试图在个体身上达到绝对,把自我扩展为全与永恒。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艺术是唯一的途径。因为只有在诗意的直观和陶醉之中,在瞬时的体验之中,个体才可能产生与绝对相沟通的感觉。
诚然,用实际生活的眼光来看,诗和艺术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尼采也承认,艺术只是梦和醉,甚至只是“谎言”。问题在于如何看待梦、醉乃至艺术的“谎言”在人生中的意义。在尼采看来,如果仅仅以科学的眼光看待人生,便只好承认人生是有根本缺陷的,人生的要务仅在于安排好有生之年的实际利益,而对于绝对的向往则应予根绝。这种人生观当然可以被芸芸众生接受,然而,一个人一旦心怀对于绝对的憧憬,便不可能再满足于如此散文味的人生了,这时候,唯有艺术才能抚慰他的生命的苦恼。正是通过艺术对存在的美化,我们会感到“我们负载着渡过生成之河的不再是永恒的缺陷,我们倒以为自己负载着一位女神,因而自豪而又天真地为她服务”。也许梦和陶醉都是虚幻的,但是它们在人生中却具有并不虚幻的功用和价值。弗洛伊德说,如果没有梦的替代的满足,恐怕人人都要患神经官能症了。尼采也说,如果没有艺术的慰藉,人就会厌世和自杀。
尼采说过,他之所以喜欢叔本华,是因为叔本华的真诚,他是为他自己而写作,关心人生的痛苦并且力图找出补救的方法来。我喜欢尼采也是这个原因。不过,正像尼采不满意叔本华的结论一样,我也不能满意尼采的结论。他像一个做梦的人,内心深处却醒着,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鼓励自己把梦做下去。这样的梦太不踏实了,太容易破灭了。我总觉得,叔本华的阴魂已经缠住了尼采,尼采骨子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所以,他的振奋带有一种病态的性质。也许,世上并无酒中仙,一切醉都是借酒浇愁,尼采的酒神精神也不例外。
在寻求智慧的道路上,永远没有现成的答案。知识可以传授,智慧不能转让。哲学所梦寐以求的那个绝对,不是已经存在于某处仅仅有待发现的东西,它永远要靠每一个人自我独立地去把它创造出来。追问生命的意义,是人的一种形而上的需要,但是需要与能力总是互为条件的,而通过创造赋予生命以意义,正是人的一种形而上的能力。通过文化价值的创造,人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意义世界,这个世界仅仅用自然界的眼光来看才是虚幻的,用人的眼光来看,它是完全真实的,唯有生活在其中,人才觉得自己是人。人的精神是光,文化是精神的光照在人的生命上呈现的绚丽色彩。难道光和色彩都是虚幻的,只有黑暗才是真实的?难道智慧不是要创造出光和色彩来,反倒是要追根究底地去追问光和色彩背后的黑暗?尼采把叔本华看作一个颓废者,我嫌尼采仍不够健康。在他那里,创造的欢乐实质上只是麻痹和遮盖了生命的苦恼。可是,在我看来,创造赋予生命的意义是真实的,因而它对生命的苦恼的战胜也是真实的。
1985 10 海德格尔的死亡观
一死亡问题在海德格尔哲学中的地位
叔本华曾经说,死亡的困扰是每一种哲学的源头。这句话至少对于海德格尔哲学是适用的。
当然,每一种试图对人生作总体思考的哲学都不能回避这个问题:既然人生的必然结局是死亡,那么人生的意义何在呢?事实上古往今来许多哲学家都在试图寻找一个答案。但是,以往的哲学家大多是在伦理学范围内思考死亡问题的。海德格尔的特点是,死亡问题对于他具有了一种本体论的意义。
“真正的存在之本体论的结构,须待把先行到死中去之具体结构找出来了,才弄得明白。”(《存在与时间》第53节,以下凡属此节引文均不再注明)“先行到死中去”,或叫“为死而在”,其含义将在后面分析。海德格尔哲学的宗旨是要通过“此在”(dasein,意指具体个人的真正的存在)的存在状态的分析,来建立一种“其他一切本体论所从出的基本本体论”。(《存在与时间》第4节)这里又说得很清楚:对死亡问题的分析乃是建立基本本体论的先决条件,毋宁说,本身即是基本本体论的重要环节。
海德格尔认为,死作为一种可能性,一方面是“存在之根本不可能的可能性”,它不给个人以任何可以实现的东西,随时会使个人一切想要从事的行为变得根本不可能;另一方面又是“最本己的、无关涉的、不可超过而又确实的可能性”,任何个人都不能逃脱一死,而“死总只是自己的死”。这样,死就向个人启示了他的存在的根基——虚无。以虚无为根基,也就是毫无根基。
在晚于《存在与时间》两年写的《形而上学是什么?》(1929)一文中,海德格尔直截了当地把“虚无”作为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提了出来。他说,虚无“原始地属于本质本身”,有限的“有”只有嵌入“无”中的境界才能显示自身。如果说形而上学就是超出存在物之上的追问,以求对存在物整体获得理解,那么,追问“无”的问题就属于这种情况。虚无是一切存在物背后的真正本体。所以,“我们追问无的问题是要把形而上学本身展示于我们之前”。个人通过“嵌入‘无’中的境界”(与“先行到死中去”同义)而达到对一切存在物的超越,从而显示其真正的存在——此在。“超越存在物之上的活动发生在此在的本质中。此超越活动就是形而上学本身。由此可见形而上学属于‘人的本性’。”
死比生更根本,无比有更根本,只有以死亡和虚无为根本的背景,才能阐明人生的哲学问题。这一主导思想支配着海德格尔,决定了他的哲学具有至深的悲观主义性质。但是,悲观不等于颓废,海德格尔试图赋予他的悲观哲学一种严肃的格调,从死亡问题的思考中发掘出一种积极的意义。他提出了“为死而在”的中心命题。
二“为死而在”
海德格尔把人的存在方式区分为非真正的存在与真正的存在。非真正的存在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存在,其基本样式是“沉沦”(verfallen),这是一种异化状态,个人消散于琐碎事务和芸芸众生之中,任何优越状态都被不声不响地压住,彼此保持一种普遍的平均状态。真正的存在则是个人真正地作为他自身而存在,即此在。与此相对应,对待死亡的态度也有相反的两种,即“非真正的为死而在”与“真正的为死而在”。“非真正的为死而在”表现为对死的担忧,总是思量着死的可能性“究竟要什么时候以及如何变为现实”,忧心忡忡地“退避此不可超越的境界”。这样就是“停留在死的可能性中的末端”,把死的积极意义完全给抹煞了。在海德格尔的术语中,我们可以用“惧怕”(furcht)这个概念来表示这一对死亡的态度。愈是怕死的人,就愈是执著于日常生活中的在,愈是沉沦于世俗的人事之中,愈是失去自我。这完全是一种消极的态度。
可是,在海德格尔看来,死还是一种有独特启示意义的积极力量。关键在于,“死是此在的最本己的可能性”。正因为死使个人的存在变得根本不可能,才促使个人要来认真考虑一下他的存在究竟包含一些怎样的可能性。一个人平时庸庸碌碌,浑浑噩噩,被日常生活消磨得毫无个性,可是,当他在片刻之间忽然领会到自己的死,死后的虚无,他就会强烈地意识到自身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价值,从而渴望在有生之年实现自身所特有的那些可能性。你在日常生活中可以和他人相互共在,可是“死总只是自己的死”。你试图体验旁人的死,而你体验到的东西却正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