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绘仙侣_柏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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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盒子会也并不总是限在上元节这天,《桃花扇》第五出《访翠》里描述的就是清明这一天。
'生'是了,今日清明佳节,故此皆去赴会,但不知怎么叫做盒子会?
'丑'赴会之日,各携一副盒儿,都是鲜物异品,有海错、江瑶、玉液浆。
'生'会期做些什么?
'丑'大家比较技艺,拔琴阮,笙箫嘹亮。
但不论是上元,还是清明,这诸多美丽的往事都已花落水流,一去成空了。我们今天的人惟有在典籍里才能看那精致的生活,想那一夜春风了。
47生活专家董冒二人耽于小道,以逸乐为尚,特别是董不但“针神针绝,前无古人”,在酿饴为露、烹茗焚香之事上也是无所不精,仿佛一部活的生活百科全书。上面提到的冒的《岕茶汇抄》就是一种见证。此处说的洗涤、煎制之细琐工作,事实上上面都已引过,本可以省去不说,但实在是这里面大有趣味,所以,不怕麻烦再引一次:
烹时先以上品泉水涤烹器,务鲜、务洁。次以热水涤茶叶,水太滚,恐一涤味损。以竹箸夹茶于涤器中,反复涤荡,去尘土,黄叶老梗,尽以手搦干,置涤器内,盖定少刻,开视,色青香洌,急取沸水泼之。夏先贮水入茶,冬先贮茶入水。
泡制一盏小小的香茗,就需如此耗费功夫,这足以见出对一种精致华美生活的崇尚乃是两人共同的追求,甚至是整个明清文人的追求。王鸿泰在《闲情雅致——明清文人生活经营与品赏文化》里说:
明朝后期士人“闲隐”理念的具体落实乃开展出一套“雅”的生活,而所谓雅的生活可以说就是在生活领域内,放置新的生活内容,这些生活内容如上所言:无非“若评书、品画、瀹茗、焚香、弹琴、选石等事”,也就是说将诸如书画、茶香、琴石等各种无关生产的“长物”(或万物)纳入生活范围中,同时在主观态度上耽溺其中,对之爱恋成癖,以致使之成为生活重心,进而以此来营造生活情景,作为个人生活的寄托,如此构成一套文人式的闲尚文化。
可惜,这种生活的闲尚和逸趣,在后来的日子里逐渐被烽火和时事摧残了,生活里只有水与火,文字里光有血和泪,到处都是感时忧国。所以,老舍的《茶馆》出了名,但周作人的苦茶庵,怕只在知识阶层才有所流传,而且声名不见得有多好。正是国难危亡的时候,他说什么: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游乃断不可少。
这样的乐得逍遥,或许于今天看来都是奢侈之举,但是,闲里有深意,俗中大道理。我想,换了老舍,绝对是体验不了周作人这样清白秀美的意思来的,当然我无意品评高下:
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为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
55香味就是鸦片波德莱尔对鸦片的沉溺是他成为“恶魔诗人”的重要原因。而且,不同于超现实主义者借吸食鸦片来获取“自动写作”的灵感,波德莱尔不仅仅只是将鸦片视为一种辅助性工具,他对其热烈赞颂,并将其视为一种神圣的之物:
啊,正直、微妙、全能的鸦片!您既使富人也使穷人称心如意,给不治之伤和“诱使灵魂背叛”之悲痛以缓解和安慰;您是多么雄辩有力啊!以您滔滔不绝的劝慰,愤怒的原由悄悄地溜走了,残忍无情的人也心软下来,一个晚上甜美的酣睡可以给罪人带来他婴儿时候的美丽幻想,并洗净他手上的血污。啊,公道正直的鸦片!您将我们传唤到梦的法庭,使受诬告而濒于绝望的无辜者获得胜诉,揭穿了伪证,推翻了不公道的法官的判决;您以头脑中的幻象在黑暗的内心建造起比巴比伦和赫卡汤皮尔还壮观的城邦和庙宇,菲迪亚和普拉克西托的手艺也比不过您;您“从睡梦的王国中”将久已埋没的美人和宜家宜室的佳丽召唤到阳光底下,洗净了她们“坟墓中带来的污秽”。您只把这些礼物赠予人;您随身带着乐园的钥匙,正直、微妙、全能的鸦片啊!(戈蒂耶theophilegautier:《回忆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对鸦片的沉迷和全身心的投入近乎到达疯狂和偏执的地步,但也正是这种疯狂使得他成为一个转折性的诗人,他开始了一个全新的时代。鸦片作为一种具有负面道德意涵的物品,历来为人侧目,但波德莱尔却斗胆一反常态,这正是他的非比寻常之处。当然,我这样说并无意于为鸦片或波德莱尔吸食鸦片的行为开罪,而是想指出这种对事物的痴迷态度,在塑造一个人的品性上的重要性,而这正好比董小宛和冒辟疆对诸种香料的沉溺是说明他们逸乐品质的最好证明一样。
我们常以“玩物丧志”来指责那些耽于小道、小物的人们,但事实上,这种对琐碎不及之物的钟情,正好说明了营建一种精致文化品位的基本需要。李孝悌对此曾有过精彩论述,她说:
在习惯了从思想史、学术史或政治史的角度,来探讨重要影响的历史人物后,我们似乎忽略了这些人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在形塑士大夫文化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其结果是我们看到的常常是一个严肃森然或冰冷乏味的上层文化。缺少了城市、园林、山水,缺少了狂乱的宗教想象和诗酒流连,我们对明清士大夫文化的建构,势必丧失了原有的血脉精髓和声音色彩。(李孝悌:《恋恋红尘》)
是的,无论是鸦片,还是香料,它们都可以被视为道德上的颓废(decadence)之物,但同时,它们亦可被视为现代性的颓废面相,这是一种去其节奏的现代实践,它暗示了事物在脱离一般化认识之后可能具有的现代能量,而这正是一种王德威意义上的被压抑的力量。
迷魅幻影,总有一天它们会统统返回历史的地表。或许,这正是冒辟疆和董小宛值得关注和留恋的真实意义。
60轰饮《佩文韵府》“饮”字篇,列“饮”之众生相:寒饮、巢饮、极饮、荒饮、素饮、海饮、率饮、六清饮……品相之丰,却独缺“轰饮”一项。范成大《天平寺》:
旧游仿佛记三年,轰饮题诗月满山。
山上白云应解笑,又将尘土涴朱颜。
《辞源》释义:
轰饮,犹言闹酒,痛饮。
又《辞海》上说:
轰饮,谓群聚纵饮,大声让詉也。刘因诗:“山中唤起陶弘景,轰饮高歌穆勒川。”从以上解释来看,所谓轰饮,那是巴赫金式的狂欢饮宴,聚众欢歌。冒辟疆虽不善饮,但他却十分好客,善于款待宾朋。他的祖父冒梦龄和伯祖都是豪饮之人,冒13岁时,两人先后致仕归里,在洗钵池上建逸园,宴请四方宾客,常常轰饮至深夜,从床头到门外都摆满酒具。
后来,水绘园传到冒辟疆手中,这里更是成了一个遗民嘉年华的大世界:观有元之季,贤人志士,抑郁不平,辄寄之饮酒赋诗以自娱,而其时必有贤豪长者以为之主。……今辟疆捐弃一切,而独与友朋耽诗酒,园亭丝竹之盛,视昔有加。(葛云芝:《五十双寿序》)
葛云芝的这段回忆,通过比较元末与明末聚会饮宴的不同,强调了后者的繁盛。水绘园的轰饮生活是“四十载宾朋之盛,甲于大江南北”。另外,冒辟疆年轻时在南京时的排场更是宏大惊人,为了招待这些四方同人,常常“出百余金,赁桃叶河房前后厅堂阁楼凡九,食客日百人”,但也因这经年累月的轰饮,冒最终是落得床头金尽。
在这些轰饮生活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康熙四年(1665年)的修禊活动,李孝悌说,这简直就是一次臻于极致的文化展演。但这里我们暂且按下不表,而是另引一段与轰饮生活相关的文字来佐证这种欢宴的贵气与隆重,并从中看出这种饮宴的文化意义。这段文字出在孙之梅的《南社研究》,书里讲:
12月柳亚子有事至岘江,岘江有一酒楼,酒楼有一红颜女子当垆,柳亚子邀陈去病、王玄穆、凌莘子、陈蕺人、费公直及堂弟抟霄、率初等十馀人集合酒楼,轰饮三夜,柳亚子写有《次韵和巢南兼示同人》、《赠玄穆用巢南韵》、《坠楼三章次韵和巢南》、《无端八章次韵和巢南》、《迷楼题壁次韵和巢南、玄穆联》、《步虚一章次韵和巢南》、《望衡一章次韵和巢南》等诗。这次聚饮联日竟夕,柳亚子说:“我们尽日沉醉于此,差不多像入了了迷楼。从前,隋炀帝的迷楼是迷于色,我们这个迷是迷于酒。所迷不同,其为迷一也。”迷于酒是表,借酒浇愁则是实。柳亚子和诗云:“欲凭沉醉敌凄寒,拼以温黁护肺肝。”《〈迷楼集〉序》亦云:
“仆本恨人,埋愁无地,填胸块垒,得醽醁浇之,乃蠕蠕欲动。”迷楼之地,迷楼之酒,甚至是中反复赞美的挡路女不过是这群对国事失望文人发泄郁闷牢愁、安置飘忽无着灵魂的媒体。
无论是水绘园的遗民世界,抑或是南社的轰饮论诗,都是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禁让人想到贺铸《六州歌头》一曲: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
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83回忆是一种命运普鲁斯特的皇皇巨制《追忆似水年华》是一本关于回忆和遗忘的小说,它的内容并未像它的体例那般波澜,里面通是些寻常的景物。斯旺家的小路,红茶轻蘸的玛德琳……样样都是小件。宇文所安爆得大名的《追忆》,谈到羊祜,谈到堕泪碑,孟浩然的诗里也有人世代谢,往来古今,但他真正在意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两三滴属于羊祜和我们的眼泪。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
据《晋书?羊祜传》所说,西晋名将羊祜好乐山水,每风景必造之。在他镇守荆襄时,常登岘山饮酒咏诗,且终日不倦。有一次他对同游者感叹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使人悲伤!”羊祜生前有政绩,死后襄阳百姓在岘山上立庙树碑纪念他。由于百姓望碑落泪,所以杜预称此为“堕泪碑”。
浩然登此地,也见碑堕泪,可见心情是复杂的。浩然堕泪原因有三:
其一,一二句,诗人从大处着眼,惜叹人终将一死,春秋代序,时光流逝。此一哭。
其二,三四句,如画江山留下先人胜迹,今天浩然携子登临,寄怀古人。此二哭。
其三,五六句,诗人点明吊古之时间正值寒冬,由景渲染悲情。此三哭。
七八句那可就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