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艺术_林语堂-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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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可成为正面感觉,那就是我们所说的欢乐,我所认为真快乐的时候,例如在睡过一夜之后,清晨起身,吸着新鲜空气,肺部觉得十分宽畅,做了一会儿深呼吸,胸部的肌肤便有一种舒服的动作感觉,感到有新的活力而适宜于工作;或是手中拿了烟斗,双腿搁在椅上,让烟草慢慢地均匀地烧着;或是夏月远行,口渴喉干,看见一泓清泉,潺潺的流水声已经使我觉得清凉快乐,于是脱去鞋袜,拿两脚浸在凉爽的清水里;或一顿丰盛餐饭之后,坐在安乐椅上,面前没有讨厌的人,大家海阔天空地谈笑着,觉得精神上和身体上都与世无争;或在一个夏天的下午,天边拥起乌云,知道一阵七月的骤雨就要在一刻钟内落下来,可是雨天出门不带伞,怕给人家看见难为情,连忙趁雨未降下的时候,先跑了出去;半途遇雨,淋得全身湿透,告诉人家,我中途遇雨。
当我听着我孩子说话的声音,或是看着他们肥胖的腿儿,我说不出在物质上爱他们或是精神上爱他们;我也完全不能把心灵与肉体的欢乐分别开来。世上可有什么人对于女人只在精神上爱她,而不在肉体爱她,一个人要分析和分别他所爱的女人的媚态——如大笑、微笑、摇头的姿态、对事物的态度等——是件容易的事情吗?女子在衣饰清洁整齐的时候,都会觉得快乐,口红和胭脂使人有一种精神焕发的感觉,衣饰整齐使人感到宁静与舒泰,这在女子方面看来是真实而明确的,然而精神主义者对此就会觉得莫名其妙。我们的肉体总有一日会死去的,所以我们的肉体和精神之间只有极薄的隔膜,同时,在精神的世界里,要欣赏它最优美的情感与精神之美,只有用我们的感官才能胜任愉快。触觉、听觉和视觉各方面,是无所谓道德或不道德的。我们大都会失掉享受人生正面欢乐的能力。原因是我们感官的敏感性减退,和我们不尽量去运用这些感官。
我们用不着为这问题辩护,让我们拿出一些实在的事实:从东西洋许多酷爱人生的伟大人物里面,试举几个例证出来,看看他们是什么时候最感到快乐,这快乐和他们的听觉、嗅觉及视觉有怎样的密切关系。在某一节文章里,梭罗①对于蟋蟀的鸣声所生的崇高美感说:
先察蟋蟀所住的孔穴。在石头中间,穴隙到处都有。一只蟋蟀的单独歌儿更使我感到趣味。它暗示“出世已迟”,但也只有当我们认识时间和永恒的意义时,“迟延”才感觉得到。其实它什么也不迟,只是赶不上世间一切琐碎而匆忙的活动罢了。它表现着成熟的智慧,超越一切俗世的思想,它就这样在春的希望和夏的炎热中间俱着秋的冷静和成熟的智慧。它们对小鸟儿说:“啊!你们真像孩子,随着感情说话;大自然就是藉着你们而说话的;我们却两样儿了,季节不为我们而旋转;我们反唱着它们的催眠曲。”它们就这样永恒地在草根脚下唱着。它们的住处便是天堂,不论是在五月或十一月,永远是这样。它们的歌儿具有宁静的智慧,有着散文的平稳,它们不饮酒,只吃露水。当孵卵期过后,它们的宁静无声并不是恋爱心境受了阻抑,而是归荣耀于上帝,与对上帝的永恒的享受。它们处于季节转变之外。它们的歌儿像真理那样地永垂不朽。人类只有在精神比较健全的时候,才能听见蟋蟀的鸣声。
再看惠特曼的嗅觉、视觉和听觉,它们怎样地促进他的精神生活,而他又怎样认为这些东西是非常重要的:
早晨大雪,至晚未停。我在雪花纷飞中,踯躅于树林里和道路上,约摸有两个钟头。微风拂过松树发出音乐般的低鸣,清晰奇妙,犹如瀑布,时而静止,时而奔流。此时视觉、听觉、嗅觉,一切的感觉,都得了微妙的满足。每一雪片都飘飘地降在常青树、冬青树、桂树的上面,静静地躺着,所有的枝叶都穿起一件臃肿的白外套,在边缘上还缀着绿宝石——这是那茂盛的、挺直的、有着红铜色的松树——还有那一阵阵轻微的树脂和雪水混合的香味。(一切东西都有气味,雪也有气味,只有你辨别得出来——这种气味无论在哪一地、那一时都不完全相同。正午的气味和半夜的气味,冬天的气味和夏天的气味,多风的气味和无风的气味都是不同的。)
我们可有人能辨别正午和半夜的气味,冬和夏的气味,或多风和无风的气味?如果人们觉得住在城市里比住在乡下较不快乐,那就是因为一律灰色墙壁,和一律的水门汀行人道太过于单调,人们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一切视觉和听觉都引不起感应,总因麻木而消失了。
讲到快乐时刻的界限,以及它的度量和性质,中国人和美国人的观念是相同的。在我要举出一位中国学者的三十三快乐时刻之前,我另引一段惠特曼的话来做一个比较,证明我们之间感觉的相同:
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空气干燥,有微风,充满氧气。在我的四周,有着足以使我沉醉的奇迹,那些健全沉静而又美丽的树木、流水、花草、阳光和早霜——但最引动我的还是天空。它今天是那么澄清细致,那秋天特有的蓝色,又有那透明的蓝幕上浮着朵朵白云,或大或小,在伟大的苍穹中表现它们静穆的神灵动作。在上午(由七时至十一时)这天空始终保持着美丽洁净的蓝色。近正午时,渐渐转淡了,两三个钟头后,已变成了灰色——再淡下去,一直到日落的时候——我凝望一丛大树圆顶上的落日,在隙缝中闪烁着火红、淡黄、肝褐、赤红,千种颜色的华丽展览,万条灿烂的金光斜映水面那种透明的阴影、线条、闪烁生动的颜色,是图画上所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我不解其所以然,但我只觉得这次秋天所以使我得到许多心满意足的时刻,完全是这个天空(我一生中虽天天见到天空,但事实上过去我并没有真正看见过它)。我读过拜伦的事迹,有一段说他在逝世时,对一个朋友说,他一生中仅仅有过三个快乐的时刻。另外又有一个关于国王的钟的古代日耳曼传说,也讲到同一的感觉。当我在那树林里看那美丽的落日时,我想到了拜伦的故事和那个钟的故事,心中始悟到我在这时也正在享受一个快乐的时刻呢。(我也许不曾把那最快乐的时刻记下来;因为当这种时候来临时,我不愿为着要记录而打断了它。我只是任性留连悠然自在,使我沉醉在宁静的出神中。)
快乐到底是什么呢?这就是一个快乐的时刻吗?或是像一个快乐的时刻吗?——快乐的时刻是那么难于理解——是像一个呼吸,或像一点易消失的彩色吗?我不知道——还是让我怀疑下去吧。清澄的天啊,在你蔚蓝的空中,你可有灵药来医治我的病症吗?(啊,我三年来损坏的身体和骚乱的精神哟。)你现在可是把这种灵药微妙地,神秘地,经过空气隐隐地撒在我的身上?
金圣叹之不亦快哉三十三则
现在让我们来观察欣赏一位中国学者自述的快乐时刻,十七世纪印象派大批评家金圣叹在《西厢记》的批语中,曾写下他觉得最快乐的时刻,这是他和他的朋友在十日的阴雨连绵中,住在一所庙宇里计算出来的。下面便是他自己认为是人生真快乐的时刻,在这种时刻中,精神是和感官错综地联系着的:
其一: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一: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一: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见,橄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其一: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其一: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其一: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刺刺,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
其一: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戏复买之,买亦已成矣,所差者甚少,而市儿苦争,必不相饶,便掏袖下一件,其轻重与前直相上下者,掷而与之。市儿改笑容,拱手连称不敢。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翻倒敞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科头赤足,自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踏桔槔。水一时奔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
其一:春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其一: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其一: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其闺,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来,可亦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君亦饥耶?”不亦快哉!
其一: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其一: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其一: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为比丘,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其一: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其一:箧中无意忽检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
其一: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后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为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其一: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